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雖然不過一介武夫,但也敢立下軍令,若有臣在,隻須宋朝不是興兵十萬來攻,臣可爲陛下當之。”他說完,眼光瞥了梁太後一眼,卻見梁太後那若有若無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測。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凜,一個念頭浮了上來:難道她本來就是想算計我麽?這一想之下,愈發覺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覺沮喪。但是想來想去,自己不站出來,卻又沒什麽别的良策。
“驸馬請纓,我也是信得過的。”梁太後悠悠說道:“若是這樣,實是兩全其美。”
“這……”秉常一時還接受不了。
“請陛下放心。”到了這個時候,禹藏花麻也隻能硬着頭皮堅持了。
“皇帝還猶豫什麽?”梁太後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猶疑了一會,終于點點頭,道:“若是驸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後之策。”
禹藏花麻頓時松了口氣,但心中又泛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在皇帝的心中,自己并沒有李清重要,這件事情雖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親自證實,卻并非一件多少讓人高興的事情。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後,卻見梁太後臉上波瀾不驚,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個女人真是可怕。禹藏花麻心中閃過這個想法,連忙把目光收斂起來。離開興慶府,也許未必是一件壞事。
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後逼迫離開興慶府的同一天。
靜塞軍司,清遠軍。
西夏清遠軍守将嵬名訛兀正站在城牆上,眺望着城外的一座山坡。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幾個身着白色交領長袍、腰佩彎刀的男子,牽着白馬,正朝着清遠軍城指指點點。在他們的馬上,都挂着弓箭和箭袋。從衣着與打扮來看,嵬名訛兀區别不出來這些人是宋人還是夏人。不過,他也并不是很擔心這些人是不是細作。
雖然此時各地風聲鶴唳,但靜塞軍司的轄地卻很平靜。況且,嵬名訛兀也不認爲宋軍有何必要派人來這般刺探清遠軍的地形。憑着這位西夏清遠軍的守将大人,與宋朝職方館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清遠軍附近,對宋軍而言,早已沒有秘密存在了。
隻是,姿态總是要做一做的。
“來人!派人去那邊看看!”嵬名訛兀指着山坡,高聲喝道。
“是。”
未多時,五十餘騎從清遠城中呼嘯而出,向山坡馳去。
山坡上的人顯然是注意到了清遠城的動靜,一個個躍身上馬,揮鞭驅馬,向山下跑去。嵬名訛兀注意到這幾個人上馬的動作十分的娴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馬賊私幫,去,把弟兄們叫回來罷。”
幾座山後的小道上。甩過追兵後,那群白馬白袍男子正按绺緩緩而行。
“何将軍,果真是強将手下無弱兵啊。”爲首居中的一個面貌清秀的男子,爽聲笑道。“孩兒們的馬技,便禁軍馬軍也不能過。”
“章大人過獎了。”何畏之抱拳謙道,但面對着朱仙鎮講武學堂的大祭酒章楶,臉上卻有幾分自傲之态,“環慶之民風,勁勇敢戰,兼之與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樓台,孩兒們日常練習馬術,久之,自是熟能生巧。”
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氣。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環州呆了幾天後,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時日,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絕對會無愧于“第一”之名。
“何将軍可知道在下爲何來陝西?”章楶顧視何畏之,笑道。
章楶來陝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但章楶既然有此一問,其中卻必定另有玄機。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
章楶撫掌大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頓了一下,又說道:“石帥上表,以爲河西随時有變,禁軍整編之速度,須要加快,否則無以應時勢。在下來陝,亦是順應時勢而已。”
當時風雨欲來,何畏之也有覺察。宋朝在陝西、河東以及蜀中增設了數十座兵器作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運來陝西沿邊;自熙甯十二年起,已有明诏,蜀糧不入京,全部留在陝西,充爲軍糧之儲備。熙甯十一年東南米價下跌,朝廷在東南多買糧數百萬石,傳說多數亦暗中運至陝西沿邊。何畏之也曾去過幾次慶州,早知道慶州車水馬龍,遠非昔日可比。不知道内情者自然以爲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卻看得出來,不少車隊押送的,是兵器與糧草。
“如此說來,章大人是爲了整編禁軍?”何畏之有幾分疑惑,不知道章楶爲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
章楶突然勒馬,望着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诏,要在陝西路籌建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協助禁軍整編。在下不才,蒙皇上錯愛,已除授第二講武學堂山長之職。此次來環州,是想請何将軍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何畏之笑道:“張大人知道大人來意麽?”
“挖人牆腳之事,豈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說道。“若先告訴張守約,必拒我于城門之外。”
“卻不知第二講武學堂要建在何處?”何畏之又問道。
“在下想将講武學堂建在沿邊。但環慶與熙河,地僻人稀,并不适合。故隻延州、渭州、秦州三處可爲備選。但最終定在何處,還要皇上的旨意。”章楶又笑道:“若何将軍不棄,第二講武學堂祭酒之位,當虛席以待。”
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搖了搖頭,笑道:“多謝章大人錯愛,隻是畏之志不在此。”
“難道第二講武學堂,反不及振武學校?”章楶不解地問道。
何畏之笑着望了章楶一眼,揮鞭傲然道:“環州正當西夏之蛇腹,朝廷無意西事則已,若有意西事,畏之當爲朝廷破腹之劍,豈能輕離環州?環州之恥,畏之必在環州洗雪!”
章楶這才知道,這個男子,對當年之事,還在耿耿于懷。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強人所難。”章楶惋惜地說道,他亦是放達之人,隻是一瞬,便笑道:“聽說仁多澣亦非等閑之輩,何将軍在此,有這樣的對手,倒也不會寂寞。”
“仁多澣,慕澤……”何畏之低聲喃喃念着,“有一日,終須将爾等生擒!”
韋州。
雖然靜塞軍司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仁多澣的日子卻并不好過。石越屢次移文,責問夏主不去汴京朝觐,指責夏國無修好之意。又指斥西夏遮擋西域以外諸國朝貢之路,阻撓西方各國使者來朝。兩國之間一點點的邊境糾紛,也被石越無限放大,措辭強硬加以譴責。在私信中更直言,若非雙方密約,邊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當然知道,這一切強硬的背後,甚至是延綏與熙河的宋軍異動的背後,都是石越在向夏國與自己施壓——宋朝給李乾義開出了條件,西夏必須要接受下來。否則,宋朝絕不會善罷幹休。
這一層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幾乎隻差赤裸裸地挑明了。
其實宋朝開給李乾義的條件,仁多澣是樂觀其成的。能夠除去梁乙埋,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何将這層意思清晰無誤,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訴給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覺,打草驚蛇,卻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的所作所爲十分毒辣。
秉常诏令墨迹未幹,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國軍民心目中的威信,必然大受打擊。但仁多澣真正擔心的還是,石越一定會不擇手段逼迫西夏答應宋朝的條件,而除掉梁乙埋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條件得不到滿足,那這次宋軍的行動,也許隻是開始而已。
大夏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大夏國是這樣的局勢,我們仁多族又當何去何從?”仁多澣不能不爲他的族人打算。
“來人啊!”仁多澣高聲喚道,一面将給仁多保忠的信件與給夏主的奏章封好,一起裝進一個木匣内,用自己的私印封了。
“末将在。”仁多澣的親兵都頭閃了出來,欠身問道:“統領有何吩咐?”
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将木匣遞過去,說道:“你帶幾十個人去一趟興慶府,将這個送到小将軍手中。”
“遵命!”親兵都頭接過木匣,應道。
仁多澣點點頭,冷聲道:“你要親手送至小将軍手中,若有半點差池,你讓手下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我便可。”
親兵都頭凜然應道:“是。”
“現在就去吧。”仁多澣緩緩聲音,又道:“出去時順便讓人将慕義将軍請來。”
“遵命!”
仁多澣望着他退出帳去,微微歎了口氣。這個慕義與慕澤,說起來還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這一對同族兄弟,慕氏一族這一代中的兩個佼佼者,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一個被石越視爲親信可靠之人,派來代表石越與自己聯絡,眼見着前途不可限量,連自己也要讓他三分;一個卻不得不栖身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護與控制。
“慕将軍到!”正感歎着,慕義已到了帳外。
“請慕将軍入帳。”仁多澣吩咐道,一面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中級武官模樣的慕義彎腰掀簾入帳,擡眼見着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禮道:“見過仁多統領。”
仁多澣滿臉堆笑,向帳中親兵吩咐道:“給慕将軍看座。”
慕義謝過座,仁多澣又笑問道:“慕将軍在韋州,可還習慣?下人服侍若有不到之處,将軍不要客氣。”
“統領客氣了。”慕義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來此,原也不爲享受而來。隻要統領珍惜兩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韋州,便是過得舒适了。”
“石帥帳下,果然沒有碌碌之輩。”仁多澣眯着眼睛笑道,“慕将軍公而忘私,讓我着實欽佩。”
慕義笑道:“石帥爲人至公無私,賞罰嚴明,居其屬下,在下自不敢亂其法度。”
“我也十分仰慕石帥的風采。”仁多澣哈哈幹笑道。說完,他頓了頓,又笑道:“此番請将軍過來,是有一事要煩請将軍轉告石帥。”
“統領請說。”
“我想向天朝購買五千套甲胄、五千副鋼臂弩、五十萬枝弩箭、五千把鋼刀。”仁多澣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慕義。
慕義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統領可是在說笑?”
“自然不是說笑。”仁多澣一臉認真。
慕義緩緩搖頭,沉聲道:“統領若非說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決無可能。我大宋正在整編禁軍,各軍兵甲,幾乎全部換新,統領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應求,遑論出售?”
慕義可說是直言不諱了。當時宋軍整編禁軍,所包含的内容極其廣泛,武官的培訓、操典的頒布、士兵的裁汰、軍法的修訂、兵甲的更換,可以說是在漸進的重新打造一支軍隊。單從更換兵甲這一項,宋朝的投入就非常驚人。宋朝向整編部隊頒發的武器,幾乎全部是嶄新的精兵利甲,不僅僅嚴格遵守着軍器監制定的武器标準,而且每件武器上,都标明了生産者與責任人的記号,兵甲的質量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爲了節省費用,宋軍淘汰下來的舊兵甲,則用來裝備廂軍與鄉兵,并選擇性的賣給國内的百姓與商團、高麗、遼國、日本國,以及南海諸國甚至是大食諸國。宋軍那些淘汰下來的兵甲,雖然質量上有許多的不如意處,但在海外卻大受歡迎——特别是宋朝的弓弩,相對于中原的這兩種武器,此時日本國與南海諸國的弓箭,隻能說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
宋夏兩國當時其實處在戰争的邊緣,雖然說石越與仁多澣之間的确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爲對仁多澣向宋朝私自賣馬的補償,象仁多澣提出的這樣大規模的武器交易,宋朝連淘汰下來的舊武器都不會肯賣,更何況鋼臂弩是宋朝精銳禁軍才能裝備的新式武器,在宋軍的制式武器中,僅次于霹靂投彈與神臂弓。
仁多澣素來精明,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未免讓慕義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隻見仁多澣臉上露出爲難之色,皺眉道:“朝廷希望敝國能鏟除奸臣,但是将軍亦知奸黨勢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豈能容易成功?這批兵甲,我是想用來裝備一支精銳之軍,以備萬一,絕不敢有他志。”
見慕義默然,仁多澣又說道:“我亦知石帥有爲難之處。若是石帥爲難,我亦不敢勉強。隻請石帥寬以時日,我方能有足夠時日,整軍經武,與奸臣抗衡。眼下敝國已頒令改制……”
聽到此處,慕義才恍然大悟,原來仁多澣不過是用此來堵石越的嘴。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統領不必憂心。”
仁多澣卻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道:“奸臣勢大,凡爲國謀者,實不能不心憂。”
“朝廷早有承諾,可使統領無憂。”慕義從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驚。
“若果真賊人勢大,統領放心,朝廷不會坐視不管。大宋數十萬精兵,可爲貴國戡亂。”慕義一雙黑黝黝的眸子,閃着精光,注視着仁多澣。他這話明明是不懷好意,卻又說得誠懇無比。
“敝國這點家事,怎敢勞動朝廷。”仁多澣雖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慕義就這麽毫無顧忌的說出來,卻讓他又怒又懼,但臉上卻還不敢表露出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亂此綱常,天下人人得共誅之。朝廷又豈會坐視不理?義所當爲,自然當仁不讓。”慕義這兩年頗讀了幾本書,竟能說出一番道理來。“統領不必擔心,屆時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戰,維護夏國國本。”
仁多澣望着慕義,一時間竟苦笑着說不出話來。
沒有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夏主秉常再次頒诏,宣布暫緩免稅,并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軍司,負責協調左廂神勇軍司、祥佑軍司、嘉甯軍司,亦即銀、夏、宥、鹽諸州的防務;禹藏花麻前往西壽保泰軍司,負責協調西壽保泰軍司、卓啰和南軍司、甘肅軍司,亦即會、蘭、涼諸州的防務。同時又下命全國軍隊随時待命,準備迎戰。
但是如臨大敵的西夏,并沒有遭到來自宋軍的任何攻擊。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到任沒有幾天,宋軍的軍事演習便結束了。梁永能與禹藏花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弄清楚了宋軍這次“異動”的性質,并且知道了宋軍這次聲勢極大的軍事演習,總共調動的兵馬,其實還不足六千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