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仁多澣就給秉常打了一劑強心針。在“大安改制诏”頒布一個月内,以仁多澣爲首,四五個實力派的軍司統軍,以及部落首領,陸續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興慶府。有了做第一個的人,許多人對梁乙埋的顧忌就少了許多,後面陸陸續續,各軍司的統軍們,全部送來了支持的奏折。
終于,在大安四年快要過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諸侯”們,也許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許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機,也許是出于恐懼“後至之誅”,擔心野利拿等人的命運在自己身上重演,總之,是一個不落的表達了他們對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義上,終于成爲了“順天下之望”!
時間永遠是最大的。宋朝的熙甯十一年,夏國的大安四年,很快就過去了。宋夏之間的戰争,眼看着就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對于善忘的人來說,已經可以忘記他們不想記住的事情;但對于另一些人來說,恥辱卻并不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消減。
熙甯十二年的正月,宋朝與西夏,從表面上來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賀正旦以外,雙方都是在爲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幹地忙碌着。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後,由鴻胪寺卿正式告知遼使,宋朝決定接受了遼國的請求,雙方在對方京城,互設常駐使節,遼國由此成爲自高麗國以外獲準在汴京常駐使節的第二個國家。這件小小的事情,實際上傳達了很多的信息:此時的宋朝,正在漸漸變得比以往更加自信,也更加開放。
不過,此事由鴻胪寺卿來傳達,卻也意味着對石越主導的官制改革的修訂——當年官制改革之時,規定鴻胪寺負責藩屬、國内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務,而不在朝貢體系之内的國家,如對遼國的外交事務,則歸于禮部。這種設置本是石越試圖打破朝貢外交的一種嘗試,今後的宋朝必将面臨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宋朝當之無愧地處于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但是并不意味着其餘的文明隻能葡伏于它的腳下,古老的朝貢體系在石越看來,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視你的競争對手,什麽時候都不會錯。而宋朝本來就視遼國爲平等的“大國”,朝貢體系在這裏已經開了一道縫,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但很快,宋廷就發現了其中的不便:當時與宋朝交往的國家,僅僅隻有遼國是宋朝認爲可以平等相處的國家,其餘諸國,連注辇國這樣的天竺強國,都被習慣性的納入了朝貢體系之内,雖然對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并非大宋的藩屬,但傳統思維卻沒那麽容易改變。至于對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許多士大夫承認可以與遼國相提并論的近西及泰西諸國(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亞,稱爲西域,西亞至東羅馬帝國稱爲近西,東羅馬帝國以西,則爲泰西),卻并未與宋廷發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選擇性的忽略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禮部主客司就顯得特别的清閑,也特别的刺眼,朝野上下幾乎一緻同意這是一個“冗司”,終于,這個機構在熙甯十二年走到了它的盡頭,宋廷首先決定将其事務全部并入鴻胪寺,在一個月後,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雖然石越始終堅持認爲,國内之“蠻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将其與遼國通聘并屬于一個機構不倫不類,但他也無法阻止這種曆史的巨大慣性。在宋廷看來,成爲國家編戶的“蠻夷”自然可以歸入戶部管轄,但是那些羁縻州與不向國家納稅服役的“蠻夷”,卻隻能歸入朝貢體系之内,其與藩屬不過是程度不同的區别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從來都不是曆史的事實,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深入人心,并由此爲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貢體系。石越一方面沉迷于朝貢體系帶來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對南海地區的經營名正言順,在将高麗與南海諸國納入華夏圈之時更加順理成章——因爲華夏文明掌握了整個地區的話語權,使得那些當事國都承認朝貢體系是天經地義的,在宋朝擁有足夠實力的時候,這種觀念帶來的優勢是不可想象的,因爲它能從心理上解除敵人的武裝。但另一方面,石越卻清醒地知道,哪怕華夏文明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優勢,也不意味着其餘的文明便沒有自己的尊嚴。人類文明并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組成,每個稱得上“文明”程度的人類社會,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在心理上,你永遠需要去正視你的競争對手,否則,哪怕是再強盛的文明,總有一天,也會在高傲中迷失、堕落,被别人超越而毫不自覺,到那時候,便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古老的朝貢體系,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石越既想享受它帶來的好處,試圖保持它的完整性,那麽在它之外生硬地另立一個系統,就不會是這麽容易的事情了。禮部的主客司,甚至連禮部尚書王珪都覺得極其别扭,而且在實際事務上,也造成了相當大的不便與職權重疊,它被裁撤,事實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與務實。所以,連石越也對此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發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甯十一年以前,廣南東路與廣南西路的稅收,其總和甚至都比不上荊湖南路一個大一點的州,而且因爲運輸與市場的原因,海外貿易的交易點,海商人們往往也更願意選擇泉州與杭州等城市,而并非廣州。這件事情在熙甯十一年終于發生變化,廣州的商稅在這一年正式超過潭州之全部稅收。在廣南東路的移民數量雖然有限,但是卻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産工具與生産方式,使得當地農業也有了一定的進步。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績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來其高升指日可待,但另一件事卻影響了這件大人的仕途——爲了溝通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廣州對商人的吸引力,這位曾大人與薛奕、蔡确合謀,竟然從南海諸島及注辇國控制的小島上,擄掠了三千餘土人爲勞工,用于修葺道路,溝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鄉。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廣南東路辦案的監察禦史發覺,一本奏章,讓曾布與蔡确各降一級,薛奕削侯爵,成爲熙甯十一年下半年震動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着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調動,将狄谘調任廣州,曾布調任淩牙門,蔡确調任歸義城,而三地的監察虞候、常駐淩牙門與歸義城的監察禦史,也因爲失職,全部罷職換上新人——這種程度的調動,既是考慮到南海地區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況的官員,又可防止他們在某地經營過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過由此次調動,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廣州最重,其次淩牙門,其次歸義城。
而在西北,熙甯十二年的春節,石越與劉庠正興高采烈看着地圖上的驿政網慢慢的延伸,眼見就要遍布陝西大部分地區。而更讓人高興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進展得十分順利。不過,這種表象的背後,卻同樣有着殘酷的現實。石越将留在陝西路的衆多西夏俘虜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級軍官和勇武的戰士,被石越打散整編入宋朝的禁軍——按當時的慣例甚至可以獨立成軍,這些俘虜會毫不猶豫的向昔日的袍澤揮刀——向朝廷獻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編成了一個營的完整編制,派往河北。但爲了謹慎,石越還是按自己的習慣,将這些人全部打散整編,老幼派往馬監,随軍工匠編入作坊,普通士兵則成爲免費勞力——當然,名義上不是免費的。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絕了對等交換俘虜的建議,更不會出錢贖買他們,他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故鄉。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陝西路的道路與水利工程完成之後,他們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塊大小不等的免征賦稅五年的土地。
無論這些俘虜對宋朝南方的土地有無興趣,他們都别無選擇。石越不過是爲了避免禦史的彈劾,減少道義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爲此來披上一塊稍稍溫情的面紗而已。陝西路的百姓爲了戰争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得到戰争帶來的這一丁點好處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爲了所謂的道義,讓這些戰俘編成吃白飯的軍隊,或者便宜各級官僚,成爲他們的私傭,卻還要征發陝西的百姓來修路通渠,在石越看來,這隻是一種僞善。一開始還心存疑慮的劉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釋:這些戰俘,不過就是沒有正式的名号,将薪俸折成了土地兌現的廂軍,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與道德都不允許野蠻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國的百姓。在宋朝,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後事,宋朝市舶司會保留他的财産,想方設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屬,讓他們來繼承這筆遺産。如果是爲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難死亡的水手與商人,也可以從市舶司得到一筆撫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壟斷海路,對蕃商征收高稅是一回事,但這種溫情脈脈的人情味卻是宋朝所獨有的。你當然可以把他當成一種招徕海商的手段,但卻不可以違背這種道德習慣。石越是深知這一點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虜其實并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事情要做得好看。如果他果真嚴酷地對待那些俘虜,不給他們任何報酬,他必然會面臨朝野上下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但如果他付了報酬,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哪怕是畫餅充饑,事情的實質立即就會變樣,人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有時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們自己值得全神貫注的事情。
當“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别是實力派的支持之後,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輕易發難了。但這并不是說梁乙埋會全然不知還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繼續稱病隐忍,一方面卻指揮黨羽,在朝中不斷的找出種種借口來阻撓改制。并且,從大安四年的臘月開始,在興慶府的街頭,便有各種各樣不利于改制的謠言開始流傳。這些謠言從興慶府傳到各地之後,就更加走樣得厲害了。
但對于夏主秉常來說,地方的明确支持,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可以讓他信心大增。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與遼國拜賀正旦,不折不撓地執行他“睦鄰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劃着創建講武學堂與國子監,并且計劃在大安五年三月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以培養、網羅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國頒布了一份诏令。在這份诏令中,秉常宣布要裁減宮府用度,并且免征全國半年之稅,保證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慚!”在興慶府的某座宅院内,史十三讀着抄錄來的诏書,禁不住笑道。
回答史十三的,是一個女子。“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對于處于弱勢一方面的夏國來說,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後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譏道:“秉常倒也罷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隻爾爾麽?”
“倒也未必如此。”女子笑道:“我聽說這一代的夏主,有時候懦弱少斷,有時候卻是剛愎自用得很。這份诏書,李清與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麽?”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史十三擺了擺手,打斷二人,沉聲道:“現在不必說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謹地應道:“是。”
“李清給了我三千貫,托我陰蓄死士,說是要效仿當年司馬懿對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間散養死士,要緊之時,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聲說着,語氣中卻有一絲戲谑之意,又似乎有一些不忍。
“何不便按他說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緊之時,說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也哈哈大笑,道:“說得不錯。栎陽縣君名不虛傳,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
“奴嫁不過一小女子,哪裏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
史十三笑道:“不敢相瞞,初聽到是個女子,我也不免有幾分輕視。現在卻是不敢了。”
“史兄說笑了。”
史十三凝視這個女子,想起她的種種傳說,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縣君怎麽會來這虎穴之地?”
女子淡然一笑,回道:“俚語不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麽?”頓了頓,又笑道:“其實這裏有史兄主持大局,我來不來也無幹緊要。且一個生人,到了這裏,也未必有用。我來這裏,實是給史兄打個下手的,一切都聽史兄差遣。”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點破,笑道:“豈敢。”
對于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這種尊重足夠讓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女子來這裏,絕非給他“打下手”,多少還帶點監視之意,但是他卻生不出一點厭惡、排斥之意。
數日之後,西夏靜塞軍司,韋州。
仁多澣也在讀着秉常的這份诏書。“不再征發兵役麽?”仁多澣苦笑着,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秉常一廂情願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買民心,休養生息,一面也是向宋朝示好,顯示西夏無擾邊之意。
可是,時勢已經變了。這份诏書若是李元昊頒布的,那麽宋朝一定會朝野上下,颔手稱慶。但是他李秉常頒布的,卻隻能招人發笑。
是戰是和,還是由夏國來決定麽?
征不征發兵役,現在根本輪不到秉常來做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