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稱的興慶府附近都裹上了銀裝,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渾之中又多出了幾分英氣。在興慶府的王宮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與一幹親信的臣子商議着猶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決意,要仿宋、遼之制,改革國家之禮儀制度……”沒有人知道秉常爲何突然下定了決心。事實上,連李清、文煥、禹藏花麻這幾位素所親信,并且一意勸誘夏主改行漢制的臣子,都覺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無奈的交換着眼神。曆來要行大事,都必須謀定後動,不除權臣,未專朝政,輕言改制,實是取禍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間在更大的範圍内,公開提出此事,卻不吝于打草驚蛇。
但是秉常對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蒼白的臉上印出興奮的紅潮,正一廂情願地沉浸于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舊章,宋因此而強;遼主學習宋制,勵精圖志,契丹中興,贻始于此……我大夏雖小,然素與二強抗禮,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舊,若仿契丹之策,以宋爲師,大夏中興,指日可待!……”
宋朝與契丹的君主,都是那麽的年青,卻都能讓國家有如此成就,這一點就讓年青的夏主即慚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時,白上國還是大陸西北讓任何一國都不敢小觑的軍事強國,傳到自己手中,卻沒落至此,幾乎有亡國之危!想到這一點,秉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
是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礙,他将梁乙埋長達半年之久的告病,當成了梁乙埋的一種妥協與退讓。
“朕要放手施爲!”秉常在心裏對自己打氣,“我不會比趙顼、耶律濬差一點半點的!”
然而宮中群臣的态度,卻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這番表示之後,十餘個素來親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暫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連殿外飄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秉常一時間覺得十分的難堪,他的目光緩緩移過第一個人的臉上,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那些臣子無不将頭垂下,避開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開始就垂下了眼簾,絕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也終于垂下頭去。他們對秉常的這種沖動,即不滿,又無奈。
夾雜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點起,他的目光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惱怒。終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煥臉上。這個宋朝的武狀元,卻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對視過來。
“陛下!”文煥跨出一步,朗聲說道:“臣以爲改制之事,順天應人,陛下之舉,可稱英明!”
聽到這句話,秉常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一瞬間,他覺得文煥果真是越看越順眼。
李清卻不滿地望了文煥一眼,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爲此事過于急躁。臣敢問陛下,此事可曾與太後、國相商議?”
“朕已親政,國事當可獨斷!”秉常盯着李清,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完全沒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給他留下一個回旋的餘地,反而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頓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請陛下三思。”
“李将軍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終于開口。“以宋爲師,推行漢制,革新國政,亦是李将軍之夙願。陛下之舉,實是英明。我大夏雖居西陲,然好禮慕義,崇儒尚文,國家典範,皆出先賢,豈可永久自居于蠻夷?況遼主師宋而強,宋朝變法而興,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國之憂。臣雖不材,願爲陛下馬前卒!”
禹藏花麻說完,朝李清擠了擠眼。其餘群臣,眼見這般情勢,再也不敢多說什麽,連忙紛紛表示擁戴。李清眼見着秉常眉開眼笑的神情,又見着禹藏花麻與文煥的眼色,不由在心裏歎了口氣,暗暗道一聲:“博一把罷!”也跟着大聲說道:“陛下英明……”
次日。
興慶府大朝會的朝鍾撞響,在國相梁乙埋缺席的情況下,夏主秉常身着漢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國罷廢蕃禮,改行漢制!
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實力便展現出來了——殿中立時便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長跪不起。他們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義,反對秉常改行漢制。還有三成的官員則彷徨不定,心存觀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連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這些官員全部攆出正殿。并頒下嚴旨:五日之後再次朝會,有敢着蕃服者,即斬!
同時,秉常又向全國頒布诏令,申明西夏從此要推行着漢服、行漢禮、習漢文、開科舉、建學校、辦報館、整軍隊、輕賦稅、和鄰國、通互市九項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條目則更是内容豐富,前三項不論,如開科舉、建學校,就包含奉儒教爲國教,開創明理、格物、武學諸科,而軍事學校更是重中之重;整軍隊一項,則是要将西夏軍隊,分成禦圍内六班直、羽林軍、部落軍三種,要重建一隻以騎射爲主,正軍人數在五萬左右,裝備精良的精銳羽林軍,以此爲西夏軍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創建衛尉寺,将監軍一職徹底職業化,并且深入至每個部落的百夫長一級;而輕賦稅一項,則是規定西夏将用五年時間,逐年減輕賦稅徭役,最終确定十一稅的比率,并保證服兵役的戶口稅率再減爲三十稅一;和鄰國、通互市則是向宋、遼同時稱臣,與吐蕃議和,以推進雙方的貿易,并緩解邊境的危機,同時向西擴張掠奪,以彌補在東面的損失……
史稱“大安改制诏”所提出來的措施,平心而論,若西夏果真能順利施行,恢複國力并且一舉進入完全的文明時代,也絕非沒有可能。
但是這麽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沒有一個極其強勢的君主,是絕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無論是秉常,還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對者的梁乙埋與梁太後,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點财政觀念的文煥,用心卻并不純良……
将西夏國内極其沉重的賦稅降低,以緩解百姓負擔,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舉卻足以讓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産——除非他們能同時掠奪到大量的金銀;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殘酷的剝削,不是來源于國家,而是來源于部落首領與貴族、地主,這一點上秉常無能爲力——他并非遼主耶律濬,遼國在内戰中,許多貴族被清洗,從而使國家直接管理的戶口增多,貴族統治的人口隻占到少數。而且遼國地域寬廣,遼主僅僅以契丹、奚、漢三族爲統治基礎,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将财政壓力轉嫁到其他部落頭上。這兩個原因,使得遼主可以大膽地減輕百姓賦稅,以收買民心,恢複國力。所以,盡管秉常的這一舉措是向遼國學習,但是因爲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導緻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臨極其巨大的困難——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裏掠奪一空或者另有斂财良策。否則,他其餘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錢的,僅僅依靠通互市這一個利源,絕不可能支撐起這麽龐大的改革措施。
據說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西夏國庫到底有多少錢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狀況可能好過宋朝,但卻不可能太富裕之時,石越便開始懷疑秉常找到了一條金脈。
但不論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與他的親信臣子們,卻是抱着極大的熱情,想要推行他們的改制的。
“胡鬧!胡鬧!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後!”梁太後拍着桌案,身子氣得直發抖。
她兒子想行漢禮的風聲,她的确早就聽說過。但是這麽久沒有動靜,本來她都快認爲秉常已經死了這個心了,但不料兩天之内,秉常就突然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而且,事先根本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
“背典忘祖!”梁太後氣急攻心,說話都有點哆嗦,“來人!來人!去叫皇帝來見我!”
“太後息怒。”嵬名榮低聲勸道。
“你說,你說……我們好好的胡人,卻要穿漢服,習漢文,行漢禮,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後指着揉成一團的“大安改制诏”鈔本,這個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後……”嵬名榮猶疑着。
梁太後望着嵬名榮的神色,哼道:“有話就說!”
“依臣之見,這改制诏書,也未必一無是處。”嵬名榮硬着頭皮說道,秉常的這份诏書的内容,對許多西夏人來說,并非沒有吸引力。“國中如今議論紛紛,衆人都覺得诏書之策雖小有不妥之處,但大體确是良策,不過懷疑能否實行罷了。”
“連你也糊塗了!”梁太後指着嵬名榮罵道,“你看看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論人口土地,還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們憑什麽與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隻有這一點,南朝永遠也比不上。南朝養一個騎兵,花費數千貫,尚且未必是善戰之士,我大夏卻不要花一文錢!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數代,風俗變更,南朝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滅我。真是糊塗啊!”
“但現在依守舊章,也有亡國之危。”嵬名榮一時也判斷不了究竟誰對誰錯,隻得據實直言,“況且人心皆以宋朝爲強國,人人皆道要師宋自強……依臣之愚見,太後莫若靜觀其變。主上也不是一兩句能勸過來的……”
“勸不過來也要勸。别的我任他去做,不過行漢禮、着漢服、習漢文、辦報館這四項,卻一定要廢。學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隻能教蕃文的。”梁太後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後找他之前,便先來向梁太後秉告改制之事了。
雙方的談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雖然秉常在内心十分畏懼梁太後的權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頭。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再一次大朝會到來。
秉常滿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漢服,用漢禮進行朝拜。他居高臨下地掃視衆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幾個人的身上,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野利拿!訛龐良固!吳江!”秉常的聲音仿佛結了冰一樣。
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在一遍漢服中,隻有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并且用蕃禮參拜。
殿中頓時沉寂下來。
這三個人都是元昊時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過谟甯令,訛龐良固則做過樞銘,吳江雖是漢人,在諒詐時代也當過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三人與梁乙埋素來很親密。
梁乙埋一面讓梁氏子弟與大部分黨羽假意服從秉常,一面卻挑出三個老臣來,試探秉常。其實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改制诏中,對軍隊的改革,早就被衆人解讀成秉常想借此機會奪去梁氏的兵權。梁乙埋又豈會束手待縛?
秉常的臉上仿若塗上了一層嚴霜。
“朕五天前的诏令,你等不曾聽過?”
“那是亂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賣老地說道。“變亂祖制,臣不敢奉诏。若穿漢服,臣死後無臉見景宗皇帝!”
“是麽?”秉常的聲音更加嚴酷,“隻可惜,輪不到你來指責朕!”他轉向訛龐良固與吳江:“你們兩個呢?”
“臣等不敢奉诏。”
“你們也是怕無臉見景宗皇帝麽?”
“是!臣等愧對列祖列宗!”訛龐良固與吳江從秉常的眼神,感覺到一絲涼意,但事已至此,卻隻能硬着頭皮說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但隻是一瞬間,他的臉便又沉了下來,一股殺意彌漫在臉上,“既然你們這麽想見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們!”秉常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殿中空蕩地回響,幾個膽小的,吓得一個哆嗦,幾乎跪了下去。
“來人!”秉常厲聲喊道。
幾個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早被吓呆了,連話都沒說出來,便聽秉常冷冷說道:“我大夏素來尚武,不忌血腥,便将這三人在殿中處死,懸首示衆三日,全家抄沒爲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準備求情的官員一眼,厲聲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與三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個,頃刻之間,三人便身首異處,血濺殿中。西夏諸臣并非沒見過殺戮之人,但這種血腥的場面,卻也讓許多人胃中翻滾,忍不住想要嘔吐,但是看着秉常殺氣騰騰的樣子,又隻得拼命強忍,絕不敢表露出來。
而文煥早已帶頭跪下,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歲!”
衆官員連一齊跪倒,同聲唱和:“陛下萬歲!萬歲!”
史稱“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開了序幕。
李清府。
“你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實在太過于血腥……梁乙埋豈會善罷幹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責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文煥。但是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夏主對文煥的信任,現在絲毫不亞于他。
“難道不殺人,梁乙埋便會善罷幹休?”文煥淡淡地反駁道。實際上他心裏巴不得梁乙埋發難。
“以這樣的手段,衆人不會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罰當罰,賞當賞,則衆必心服。”文煥不以爲然。“嚴刑峻法,可以讓衆人明白皇上的決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這般。”李清搖搖頭,“狀元公你太偏頗了,德刑不可偏廢。”
文煥笑道:“我們不必辯論這個。實則我獻此策,還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對梁氏,似有畏懼之意。”文煥毫無顧忌的說道:“用這種非常手段,能增強皇上的勇氣與信心。若老是對梁氏不敢動手,大事必敗。而今日之殺戮,在他日對付梁乙埋之時,亦可震懾衆人,使衆人不敢輕易偏向梁氏一方。”
“罷!罷!”李清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了也沒有意義。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梁乙埋的反應。
自己的黨羽被殺,梁乙埋豈會善罷幹休?
李清不由握緊了拳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