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着李乾義,黑瞋瞋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着。聽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丢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麽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谕,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遊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大夏爲之鎮守邊疆有利。但宋朝甚忌我大夏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他們必要圖之。”
“橫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無力與東朝争橫山。”李乾義無奈的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大夏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大夏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六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大夏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他們想做什麽?”秉常反被吓了一跳。他的頭腦,無法理解“貿易”二字的含義。他直覺地認爲,宋朝平白無辜的給出這麽多好處,後面一定藏着大陰謀。
“郭逵隻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麽?盡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爲,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我大夏已頗得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那我大夏所得之利,遠勝于出兵劫掠。而宋朝也的确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萬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萬頭。而這是因爲遼國元氣未複,不足供應更多所緻……”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确信。”
秉常背着雙手,急促的來回走着。
“若依郭逵此言,于我大夏确有好處。隻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确是遠勝于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爲懈我,我不中計便是。借此機會,恢複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隻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爲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麽?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歎了氣:“哎!”
“隻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爲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中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制、用漢禮,以及……”他略遲疑了一下,終于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并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爲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幹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舉足輕重……”
“此事須從長計議。”秉常盯了李乾義一眼,道:“你不可洩露片言隻語。”
“是。”
“外面送你來的将軍是誰?”秉常叉開話題,随意問道。
“是仁多保忠将軍。”
“哦?”秉常心裏,還在不停地翻滾着。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隻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内亂?秉常的手指煩亂的搓着。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床上,盯着李乾義,問道。
“是。”李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複叙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眯着眼睛聽完,忽問道:“皇上怎麽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喔。”梁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後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爲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中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厮見皇帝時,曾摒開左右密談。他必有事情瞞着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中我們的人怎麽說?”
“一概不知情。隻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厮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瀚那裏呆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隻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把仁多保忠留下,這是質子。”
“是。”梁乙逋答應着,又道:“天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現在卻又許下這許多好處,正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必是南朝奸計!”
梁乙埋點點頭,道:“我自然知道這是奸計,但是國中文武百官,卻未必知道。将人逼到絕路時,又将老大一塊肉擺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着左右是個死,不如咬一口試試……”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這才是毒計!必是石越小兒所設。”
“那當如何應對?總要設法知道李乾義和皇帝私下裏說了什麽才好……”
“怕什麽?”梁乙埋桀桀冷笑道:“隻要握緊兵權,他們玩不出什麽花樣!明日你便去軍中住着。府中宮中,全部調上精銳可信之士。旁事隻要靜觀其變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對于政治鬥争,卻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緊李清與文煥。”
“是。”梁乙逋應道,沉吟一下,又問道:“禹藏花麻呢?”
“别去惹他。”梁乙埋皺緊了眉頭,“那是個蠻子。真惹惱了他,他能馬上翻臉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個人不足爲懼,不要管他。真鬧出事來,你就讓人率兵把他圍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點頭,輕松地笑道:“若果真鬧将起來,千萬别傷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弑君的罪名,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我理會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能玩出什麽花樣來。”放肆的笑聲,從國相府中傳出。
“文卿,你以爲南朝可信麽?”秉常依然在猶豫。
文煥沉吟着。他心裏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義回國之前,職方館就傳給他命令,要他盡其可能,勸夏主接受朝廷的條件。
“南朝經略南海之意倒很明白。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實并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條件,對大夏利大于弊。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鏟除權臣亦是必然之事。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遲早要做。眼下他們提了,不過是順水人情。”
秉常沉吟着。文煥說的話,的确很有道理。
“不過……”
“陛下所慮者,并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國中經營已久,黨羽密布,又握有軍權,兼有太後之助,若輕率行事,恐誅虎不成反被虎傷。”文煥直視秉常,直言無忌地說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點頭道:“誠如卿言。”
“臣請爲陛下謀之。”文煥壓低了聲音。
“隻管直說。”秉常不由走近了數步,急切地說道。
“梁氏雖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并不歸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誅滅者,不過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黨爾,圖之不難。臣聞仁多統領素忠義,且與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谕仁多,使其謊報宋軍入寇。陛下以李清随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議,待其至,可立誅之。爾後使一親信之臣圍宮,保護太後。陛下親率禦圍内六班直持梁乙埋人頭往軍中,聲明隻罪梁氏父子,餘皆赦免,奪軍權易如反掌。爾後召仁多統領入京爲相,則大事定矣。縱若有他變,陛下自守宮城,而使仁多預先領兵進京勤王,梁氏亦不過爲鳥獸爾。此事隻須行事周密果斷便可。”文煥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内亂。西夏經過大敗,若内部果真再來一次内戰,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許久,搖搖頭,道:“終是行險。”說完,又苦笑道:“禦圍内六班直,梁氏黨羽亦衆,隻恐也難以令他們完全聽命于我。”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險。”文煥咬牙道:“禦圍内六班直雖有不服者,除之不難。且仁多保忠将軍部下,尚有千餘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驚,警惕地問道。
“臣剛才碰到仁多保忠将軍。”文煥低聲道:“仁多将軍對臣誇耀,他帶來千餘精兵,皆是百戰之餘,可與六班直一較高下。臣當時不曉其意,現在想來,必是仁多統領深謀遠慮……陛下,機者,難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請陛下早下決斷。”
“此事亦不必操之過急。”
“陛下!”文煥急道:“若陛下遲疑,臣料梁氏必設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說了。你善守機密便可。”秉常轉過身去,身子微微顫抖。他此時又有沖動,想當即采納文煥之策,一舉除去梁氏;但心中卻始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萬一失敗,萬一失敗……他有點無法想象失敗的後果。我是西夏的皇帝,隻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會敢把我怎麽樣吧?一種僥幸的念頭,在秉常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也許,我答應了宋朝其他的條件,他們未必一定會堅持要梁乙埋的人頭……
他祖父的狠決堅忍,在他這裏,竟然連一點也沒有剩下。沒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從哪裏繼承來的。
三天之後。
李乾義帶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在興慶府上空彌漫已久的烏雲,幾乎一掃而空。宋朝僅僅是要求夏主親政,行漢制、改漢禮,通商、絕遼,以及事實上割讓橫山——除了最後一條讓許多人感到一點危險與心疼外,其餘的條件,絕大部分西夏人都樂于接受。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他們期盼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态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黨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裏希望他能答應宋朝的條件,以免去西夏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不止一兩個人對他不斷的發動對宋朝的戰争感到不滿了,現在大部分人都期盼着與宋朝的和平。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者。
也有相當數量的保守派,也是實力派,他們雖然不介意夏主親政,不介意通商、絕遼,甚至不介意讓橫山易主,但是他們卻反對行漢制、改漢禮。
隻不過,在這種時刻,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跳出來表達意見。
因爲這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宋朝現在是強者,觸怒強者并非明智的選擇。更何況,這中間還牽扯到複雜到政治鬥争。
既便沒有招來宋朝的軍隊,可是萬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權,先跳出來的人,也一定是被肅清的對象。西夏不是宋朝,這裏的政治鬥争不是以失敗者被流放而收場。在這裏,失敗者就隻有死。
所以,他們甯肯退而觀望。
爲了穿什麽衣服,叫什麽名字,行什麽禮節,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對于西夏的這些酋長們來說,這并不值得。畢竟,無論興慶府耍什麽把戲,他們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風俗,沒有人會來管他們。
罕見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國相梁乙埋突然間稱病,不再上朝。
局勢再次變得詭谲起來。
在同一天。
興慶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營外。
一個西夏軍官帶着四個随從,氣勢洶洶地向轅門走來。他剛至轅門前,“當”地一聲,兩把鐵戟交叉,擋在他面前。
“滾開!”軍官怒聲吼道。
守營的士兵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刷”地一聲,軍官将佩刀拔出半截,卻忽然停住了——軍營有十幾個弓箭手,将箭頭對準他,他罵了一聲,狠狠地将佩刀插回。厲聲道:“奉國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見仁多保忠。”
“稍等。”一個小校模樣的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向營中跑去。
不多時,那小校又跑了回來,抱拳道:“有請。”
鐵戟這才分開,軍官帶着随從,大步走進營中。正待向中軍帳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擋住,“将軍隻見大人一人。我營中規矩,任何人不得挾刃見主将。”
“你們等在這裏。”軍官恨恨說道,将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給小校,怒氣沖沖向中軍帳走去。
他進到中軍帳,也不等通報,掀開帳簾便闖進帳中。卻見帳内站着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帥案前坐着一人,正低頭看着文書。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擡,隻是冷冷地問道:“國相有何事找我?”
軍官見仁多保忠如此無禮,不由大怒,将一份文書扔到仁多保忠帥案,怒聲說道:“國相敕令将軍所部即日離京。興慶府非外軍久駐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