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殿外的香壇内,一本剛剛印出來的線裝書正在燃燒,火焰被微風吹得上下亂竄。從燒了一半的封皮上,還可以看出書上赫然印着“火藥填裝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梁門外西北,淨慧院。
大約在熙甯八年八月,當今熙甯皇帝将金水門外的英宗潛邸改爲佛寺,賜名興德院,同時賜給興德院淤田三千頃。這種事情在當時本來很尋常,但是僅僅在幾個月後,熙甯九年,皇帝采納了石越奏折的建議——诏令天下所有曾經接受過朝廷賜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納固定數量的孤兒撫養至十六歲,并由各地慈幼局監督,在其十六歲之前,不僅禁止這些孤兒出家,并且寺院還要替這些孤兒開設《論語》與算術兩門功課。否則,就要收回賜給寺廟的全部田産。據說當年皇帝本來想要特旨許大相國寺例外,結果範純仁說了句“法無例外”,于是大相國寺也被歸入诏令涉及的範圍之内——不過傳聞皇帝爲了安撫大相國寺的情緒,暗中對大相國寺有另外的賞賜。
熙甯九年的這份诏令影響十分深遠,但在初期實施的時候,就有寺廟陽奉陰違,甚至公然抗旨。淨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淨慧院本來是南唐後主李煜歸宋後的住所,李煜死後,此地便建爲寺院。盡管李後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這裏亦的确曾是李後主的住宅,但是開封府慈幼局認定李煜是宋朝的隴西公、違命侯,所以淨慧院也在诏令包括的範圍之内。然而淨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點影響力,卻要求孤兒必須爲小沙彌,否則淨慧院便沒有道理接納。結果雙方在開封府打了一個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鬧越大,竟然鬧到了皇帝禦前。趙顼悖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無慈悲心終亦不能證果”,于是開封府判淨慧院主持刺配千裏,所有僧衆強制還俗,将淨慧院的全部财産沒官。
這件事便是有名的“淨慧院案”。自此案後,再也沒有寺院敢于公開反對撫育孤兒的诏令。不過慈幼局最終也沒有得到淨慧院,因爲淨慧院在熙甯十年,被皇帝賜給了兵部職方司。從此,這裏便成了職方司的屬司。但名字卻依然叫淨慧院。
從城南來的馬車,在禁軍的護衛下,進城後繞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圈,最終到了淨慧院前。章惇指揮着兵士,趕着馬車進了淨慧院。
“這批火炮一共四門。這是與去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那門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負責監押的官員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章惇看了這位官員一眼,沒有理會,隻是繼續指揮着兵士,将馬車開進倉庫。
所有火炮的參數,都是做爲軍事機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負責國内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機構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對外國與蠻夷的監視,以及調查涉及謀反與勾結外國的案件,一直是職方司的三大重點(職方司并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擁有衆多的人員,可以監視到每個可疑人物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它的人力與資金都非常有限)。但饒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這些參數,也需要經過繁瑣的程度,才能申請到。
不過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東西。
熙甯十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火炮,實際上是用青銅鑄造的前裝滑膛要塞炮,射程遠,威力大,但是卻十分昂貴,而且很笨重。不僅僅不易于運輸,而且轉動不易,準星也差,同時炮管設計亦不太合理,極易發生炸膛。實際上,這是恪于石越對大炮的粗淺認識的限制,以及宋軍首重城市防守的傳統,導緻兵器研究院一開始就走上了彎路。
但是這一批新型的火炮,卻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趙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設計師,經過無數次的試驗與統計、圖紙設計與計算,以及對宋軍戰争需求的敏感,當然,主要也是節約成本的壓力,趙岩很快擺脫了石越最初設想的誤導,開發出了這種被命名爲“克虜炮”的新型火炮:克虜炮在設計上管壁較厚,炮管由前至後漸粗,倍徑較大,所以射程相對提高,殺傷力增強卻不易炸膛。而且,這種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準星與照門,兩旁并鑄有炮耳,便于瞄準與架設,方便調整射擊角度,操作相當的方便。這種新型火炮,雖然射程與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卻大大降低,而且相對便于運輸,可以架在車上發射。
不過一直讓趙岩心懷耿耿的是,青銅鑄造的火炮,雖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遠高于鐵鑄,而且每發射一炮之後,所需要的冷卻時間也相當長。最讓人易産生挫折感的是,火炮根本無法标準化生産!因此一門火炮的好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工匠的技術是否精湛。而鑄鐵火炮,雖然在工藝上,鑄造中小型火炮似乎已經問題不大,但它愛炸膛的毛病卻似乎是生來的痼疾,付出過慘重代價的兵器研究院,在這方面似乎有無法擺脫的陰影,始終不敢提出正式生産的申請。
“樞府以爲五年内造十二門重炮防衛汴京,并在陳橋驿以北建築裝備克虜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對汴京的威脅可以減至最輕——萬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堅持至援軍的到來……樞密會議甚至以爲,憑現在的軍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絕非契丹所能撼動。”大宋禁宮後苑的一片草地上,趙顼雙手握着“鷹嘴”,比劃着杆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閑聊”着軍國大事。
石越頗有點哭笑不得,這種在宋朝被稱爲“捶丸”的運動,非常類似于後世的高爾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貴族中十分流行,特别得到宮女們的鍾愛,但是石越對高爾夫球卻缺少必要的興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來興緻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絕。好在石越不用擔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絕對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勁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師乃大宋之根本,加強防衛自無不妥。隻是臣以爲不可操之過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險。昔秦始皇修長城而陳涉起于大澤,隋炀帝征高麗而翟讓興于瓦崗,此皆前車之鑒。”
“卿言甚善。”趙顼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呯”地一聲,趙顼手中的鷹嘴揮出,彩球優美的飛過空中,可惜的是,揮杆的失之毫厘,落點便不免差之千裏。趙顼放下杆子,尴尬地笑了笑,将球杆扔到草地,轉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将球杆交給一個内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鑄了六門克虜炮,兩門運至朱仙鎮,四門率先裝備禁軍,安置在汴京城牆上。朕料這城牆,遲早要改了。”爲了掩飾自己球技的失敗,趙顼繼續起之前話題。内侍們小心在石凳上鋪上錦墊,遞上茶水。
“臣之愚見,以爲炮兵若不操練,緩急難用。”
“王韶亦是這般說。”趙顼笑道:“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視兵研院後,盛贊火炮是不饷之兵,不秣之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爲天下後世鎮國之奇技。”
“臣也是這樣想。”
“朕已下旨,賜封趙岩男爵,賞宅院一座,田三十頃。”趙顼曾經親自檢閱過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惟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銅造炮,耗費太大。”
“此事不過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
“嗯。卿言甚是。”趙顼點點頭,似乎又想起什麽,向石越問道:“卿聽說過李格非其人麽?”
“李格非?李文叔?曆城人?”石越下意識地反問道。
“卿果然認識。”趙顼笑道,“卿以爲此人學問如何?”
“臣并不認識李格非。”石越未及細想,信口便答道。
趙顼大奇,詫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曆城人?”
石越這時才驚覺過來,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罷了,他的女兒李清照,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不過算其年歲,李清照現在還未出生呢,石越可沒辦法對皇帝說他聽說過李格非女兒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聽說過此人,據說文章極好……”
“文章極好?”趙顼似乎頗覺驚訝,“以卿之才華,而許之文章極好,這個李格非當非一般人物。他文章極好,爲何不試進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啊?!”這下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雖然沒他女兒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現在居然學了格物……
“卿不知道麽?”趙顼道:“李格非熙甯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畢業,入兵器研究院,協助趙岩造火炮,多有發明……”
石越此時滿腦子卻隻有一個念頭:李格非學格物了,那李清照怎麽辦?
“郭逵曾遞了一份奏章,論及火炮之事。以爲火炮這物什,士卒非經訓練,不曉幾何算術,不能善盡其用。并附上一本著述,論火炮諸事甚詳,署名便是曆城李格非,隻是其書言語淺白不文,不象文章極好的樣子。朕召郭逵詢問,郭逵隻言李格非其人甚聰穎。此番随克虜炮及藥彈一道運來城中者,便有用于測量瞄準之工具規、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對這些卻也不太懂,隻得附和道:“想見其見識才幹亦不差。”心裏卻依然忍不住在擔憂哀歎李清照的命運。雖說明明知道曆史已經改變,人們的命運也一定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但是對于李清照将來可能成爲女科學家這一點,石越依然覺得難以接受——特别是,以他的壽命,還極有可能目睹此事發生。石越對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詳,知道如果李清照能夠出生的話,也就是幾年後的事情了。但問題是,李格非的命運改變了,李清照究竟還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間覺得煩惱起來。
“朕已準了郭逵所請之事。”趙顼喝了口茶,渾然沒有注意石越在那裏心不在焉,又說道:“郭逵本欲延請李格非去講武學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沒幾日,朕便聽說此人去了洛陽。”
“洛陽?”石越下意識的問道。
“嵩陽學院請他做教授。”趙顼苦笑道:“朕的講武學堂,竟比不上嵩陽學院。”
到底是李清照沒能出生更糟,還是李清照變成女科學家更糟?石越的思維此時和皇帝卻沒有一點交集。他竟然發起呆來……
72
在石越爲李清照未知的命運出神的時候,數千裏之外,西夏的君臣們,卻都在爲自己的命運而緊張的策劃着。
大宋熙甯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幾個月以來,興慶府都一直顯得有點死氣沉沉。
熙甯十年的幾場戰争,其實宋朝與西夏都準備不足。但這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稱得上有點冒險的戰争,最後卻是宋朝取得了勝利。西夏在這一年的戰争中,損失了四成的精銳,橫山地區控制權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間事,沒有人提得起興緻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爲老天保佑,結果一定會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國,幾乎每一個握有權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種不祥的味道。
這是個真正隻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國。
西夏王宮。
“太後。”嵬名榮的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焦慮。
梁太後瞥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天還沒有塌下來。”
“太後,遣使向宋遼同時稱臣,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但若接受遼主的要求,與遼主夾擊楊遵勖,卻一定會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氣低下,豈堪再戰?”
“結遼抗宋,是唯一選擇。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們若有餘力攻我,我們便是不激怒他們,他們也會找借口來打。”
“但畢竟可以拖延時日,恢複實力,靜待有變。隻要能拖過幾年,遼主英武,必然平定楊遵勖,他又豈能容宋朝來亡我大夏?至少宋軍也須忌憚契丹,不能出全力與我作戰。若此時激怒宋軍,其舉國來伐,契丹亦無能爲也。請太後三思。”
“待遼使來後再說罷。”梁太後卻沒有興趣再繼續讨論這個問題。“我聽說外間有人上表,要相國罷相?”
嵬名榮遲疑了一下,道:“确有此事。”
“那他們想讓誰代相國爲相?”梁太後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聲最高。”
“仁多澣?”梁太後譏諷的笑出聲來,“他敢來興慶府麽?”
“是……”
梁太後的臉色突然一變,怒道:“若非仁多澣贻誤軍機,石越都已成擒!又豈會有敗軍辱國之事?!”
嵬名榮的嘴唇動了一下,卻終于沒敢替仁多澣說話。
“他若敢來興慶府,我必取他人頭。”梁太後冷冰冰地說道:“遼使那邊,你親自去迎接,莫要聲張出去。”
“是。”嵬名榮雖然不贊同梁太後的意見,但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遼國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遼使,也是絕不能出差錯的。
“再派人去董氈那裏,若是他肯答應和親,我願意将康樂公主許給他兒子。”
“是。”嵬名榮欠身應道,一種屈辱的感覺從心裏頭冒了出來。不要說康樂公主是梁太後最疼愛的女兒,單單是女方主動要求和親,便已經是極大的恥辱——這哪裏是和親?這分明是獻女!
但這一切,都必須忍受。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裝,在府前翻身下了馬,親兵家将們連忙上前牽過馬匹,迎他入府。
“将軍,你回來了。”一個帶着點怯意的柔軟聲音,向李清問候道。
李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卻是史十三寄在府中的那個喚作“嘉君”的女孩,正低頭斂衽向自己行禮。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手中提着個小籃子,點點頭,道:“你要出門麽?”
“是。想去東市買點東西。”
李清掃了她一眼,皺眉道:“府中若是缺什麽,問夫人要便可,自會着人去買。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
“是。”嘉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禮,轉身往内院走去。
李清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軍,禹藏驸馬求見。”門房過來禀報。
李清回過神來,問道:“是驸馬一人,還是還有别人?”
“隻是驸馬一人。”
“快請!”李清一面吩咐着,一面快步往中堂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