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兒以爲大哥所言,是道戰和乃國之機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敵國事先知曉。是要以高深莫測之态,使敵國迷惑。”
石越點了點頭,贊道:“蘭兒果然聰慧。”又轉頭去看唐康,見唐康也已領悟,這才又說道:“是以我不請旨便斥夏使于國門之外,使其不知吾國之意。兵者,詭道也。吾欲戰,先示之和;吾欲和,先示之戰。水無常形,兵無定法,其精要之處,不過是使敵國不測而已。”
潘照臨在旁邊笑道:“當年唐太宗與李衛公論兵,都說若敵不出錯,則我何由得勝?自古以來,除非實力相差過于懸殊,絕無一例雙方都不出錯,而一方能戰勝之事。是以誠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謀國,無非‘多方以誤之’五字而已。使敵國不測,其目的亦是使敵國出錯。隻要千方百計,能使敵人出錯,則萬事可期。”
“多方以誤之……”唐康喃喃自語,低頭咀嚼着這句話。
石越與潘照臨顧視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不說話。
半晌,唐康終于擡頭,笑道:“我理會了。”
石越含笑注視着,靜等唐康繼續解釋。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練成,糧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實是無力繼續西伐。但夏人卻不能盡知我朝虛實。若朝廷欲戰,而示之以和,自無不可。但我本來無力再戰,而示之以和,開始西夏人雖必生疑,以爲是詐,然久了便知我不能戰之意,反使他們能放心休養,而且生輕我之心;反之,若僅示之以戰,而終久不出,他也能知我虛實。今日之上策,當爲亦戰亦和,似戰似和,不戰不和!”
石越與潘照臨大笑,擊掌贊道:“康時說得不錯。”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戰欲和,則其中便可有無數後着,可讓西夏人睡不安寝,日無甯日。”
“後着?”唐康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問出來。他知道這些事情,卻已不是自己應當問的了。而金蘭卻在暗暗納悶,石越自己面臨着極爲麻煩的問題,但是和唐康的談話,卻沒有一句涉及,反而盡是說些軍國大事,是他對自己有過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夠的把握?從未去過高麗的石越卻對高麗國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與高麗故國的聯系卻毫不介懷,而同時又能将西夏人、司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間,城府之深讓人不寒而慄……金蘭隻覺得眼前這個大哥,越發的深不可測起來。但最讓金蘭困惑的是,盡管如此,她卻始終感覺石越是可以親近的——雖然他高高在上,雖然他深不可測,但金蘭卻有一種女人的直覺:惟有石越是真正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來的談話很快便轉到其他的方面。對于自己面臨的境況和朝中的局勢,石越既沒有主動提起,唐康又對金蘭不甚放心,更不會主動問起。至于金蘭,就更無立場發問。于是交談的内容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變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聞趣事之外,當時宋朝學術界接連發生無數的大事情,都成爲衆人聊天的話題。唐康刻意避開有關石越的部分,與石越、潘照臨大談西湖書院最近譯介的幾部在宋朝影響巨大的著作:黃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學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邏輯學》與《論彩虹》;由大食著名譯者薩比特·本·古賴譯本翻譯成漢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學》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論球與圓柱》以及阿波洛尼烏斯的《圓錐曲線》;還有在大食人中地位僅次于亞裏士多德,有哲學“亞師”之稱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與《學科細目》;大食哲學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療論》與《知識論》;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歐麥爾·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學院的譯經樓這幾年成績斐然,不僅僅譯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譯經樓的大宋學者日益增加,甚至還有十幾位大食學者與高麗留學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學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學院中,第一個開設了語言課,有數十位大宋士子在那裏學習大食語、梵文與契丹語。
所有這些事情,可以說都是轟動一時的。當時江浙雖然并非宋朝文化中心,但卻也是人文荟萃之所,西湖學院每譯介一部書,對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讀書人都是一次巨大的沖擊——向來以爲惟有華夏九州才是人類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讀書人,這時候終于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在萬裏之外,還有一個未必遜色于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謂的“大食”,也并非是一幫隻會經商的夷人組成的。面對這種現實,有些學者以寬厚的胸懷來接受,甚至願意去研究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準備對其進行注疏;但同樣也有一部分學者對此嗤之以鼻,認爲那些不過是末流而已。後一種學者中,高傲者則是傲慢的拒絕閱讀,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閱讀讨論;而激進者,則不免吹毛求疵,在諸學刊中大加批評指摘,甚至指責西湖學院開設語言課,以華夏之尊而效沙門習夷人之語,是自甘堕落,斯文掃地。于是持不同意見的學者在各種報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評,則有人辯護。唯獨西湖學院的語言課,卻不僅沒有因此停辦,反而别的學院也出現效仿之勢——學習契丹語或者還隻是出于書生經國濟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語與梵語,卻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趨動,随着大宋海外貿易的繁榮,“通譯”無論在官方與民間,都顯得十分的緊俏。
讓石越非常吃驚的是,金蘭對于這些事情也顯得十分熟悉。石越從來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識論》裏寫了什麽内容,但是金蘭卻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石越不由再次對這個女子另眼相待。
這種閑聊一直持續到家宴結束。唐康讓仆人先送金蘭回府,他自己卻再次折回來見石越。
“大哥。”唐康見着石越,便迫不及待地問出忍了半天的問題。“朝中的局勢,大哥與先生已有應對之策了麽?”
“朝中局勢?”石越意味深長地笑着反問了一句。
“難道大哥毫不擔心麽?”唐康隐隐有點奇怪,但他還是相信這隻是石越臨危不亂的風度,“福建子費盡心機,不過是想離間皇上與大哥。偏偏此時《白水潭藏書總目》又……雖是名至實歸,但總歸是不得其時。”
潘照臨亦歎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則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說道。潘照臨不以爲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點訝異,又立即道:“桑長卿與程先生他們,的确也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他們既決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強阻止,我也不屑爲之。”石越打斷了唐康的話,異常堅決地說道。
唐康吃驚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來,爲政者有兩類。一類目光短淺,不過是玩弄權術,以圖搏取高位;一類卻着意深遠,所作所爲,無不思及長遠,欲爲萬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過有智術便可;爲後者難,縱以王介甫之賢,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雖然願爲後者,但行事亦是戰戰兢兢,因爲我終究不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是盡我之力,但求無愧于心而已。然若換位而言,則王介甫亦何嘗不是在盡他之力,求無愧于心?我之爲政與介甫之變法,區别又在何處?!”
石越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讓唐康覺得十分沉重,他仔細地聽着,品味着石越的話。
“我與王介甫的區别,其實也十分簡單。王介甫自信過甚,不能容異己;而我卻常懷惶恐,絕不敢以己爲是而以人爲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見,自然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我從來不會想将與我意見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們說話。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權,打壓民間之聲音,鉗制士林之清議。若是目光短淺者,自會以爲不利于己的言論,會妨礙自己政務之實施,給新政增添層層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我卻以爲,既便那些反對意見中,一百條隻有一條是對的,爲了那一條對的意見能被允許說出來,我們也應當坦然允許那九十九條錯誤的意見被發表出來,接受它們帶來的困難。這樣的堅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遠沒有獨斷專行來得痛快,但若能這樣堅持,我們卻會犯更少的錯誤,至少我們犯了錯誤以後,也能更及時的發現與改正。”
“這有何必要?”潘照臨不解的問道。
“絕對有必要。潛光兄以爲王介甫之聰明,在當今之世,誰可以比拟?”
潘照臨默然一陣,道:“司馬君實、蘇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聰明而言,我三人能勝之乎?”
“不能。”
“誠哉斯言。”石越笑道:“潛光兄,王介甫之聰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學,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聲望,在他爲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權勢,在其爲相之時,天下亦少有!爲何王介甫以聰明、才學、聲望、權勢四絕,一行新法,卻導緻天下沸騰?”
“是其爲拗相公也。”
“非僅止于此也。”石越搖了搖頭,道:“若其所行之政,皆爲正确,便是執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爲天下之凡人,雖賢能聰明,其所作所爲,卻最多隻能是對錯參半。故此,使當政者善知錯、善改過,遠比寄望得到一個很少犯錯之賢者來得更加切實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雖然大哥之賢,可稱賢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後世之人,斷不能盡如大哥之賢。是以使人能善知錯,善改過,遠易于使人少犯錯。”但是這話說出來,卻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隻是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石越見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當政者能善知錯,善改過,則不食朝廷俸祿之士大夫尤爲重要。本朝養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爲己任,大多頗有風骨,不畏皇權,不尊權貴,特立而獨行,以節氣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國之本,亦是最可寶貴者。若使讀書人隻知歌功頌德,仰權貴之鼻息,爲官府之走狗鷹犬,則是諸夏亡矣!是故,我絕不會爲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幹涉學術之事——我若在學術上之觀點與其不同,則自當以學者之身份與之辯論,絕不會以權位謀術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讀書人當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他們隻要說符合自己良知的話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聰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他微微歎了口氣,凝視唐康,鄭重地說道:“康時,隻盼你異時能記住我今日所說之話,毋以權力幹涉學術,毋以暴政打擊異己。此二例一開,後患無窮盡矣!”
唐康很少見石越如此鄭重其事,雖然他很難明白爲何會“後患無窮盡”,但卻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答應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視唐康良久,忽轉向窗外的夜空,這種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讓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閃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這是重要性僅次于大慶殿的正殿。
“萬邦來同,九賓在位。奉璋薦紳,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儀棣棣。臣哉鄰哉,介爾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樂中,石越身着紫袍,腰佩金魚袋,腳踏黑靴,手執象笏,随着諸宰執大臣們一起進入殿中。然後在音樂聲中,向皇帝行禮。
紫宸殿的朝會,在某種意義上其實不過就是一種儀式。石越至今還很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皇帝趙顼便曾經在紫宸殿受賀——那次是因爲王韶收複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親自解下身上佩帶的白玉帶相賜。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過是曆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複而已。很顯然,在今天這樣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會讨論任何事情的。
這不過是一場沒有現場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點惡意的想着:如果此時就有照相機的話,會不會在紫宸殿周圍架滿相機?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賀,特召石越出列,高興地稱贊石越的功績。然後,皇帝晉封石越爲阌鄉侯,連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兒也被特旨封爲桐廬縣君,而石起的幾個兒子也都一并受到蔭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種各樣的賞賜,包括田宅、金銀銅錢與絲綢絹布……
皇帝看起來似乎是衷心的高興……
但在這花團錦簇的後面,石越卻莫名其妙的乏起一絲無力感。
也許那是厭倦也說不定。
就在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懷念起熙甯三年時的皇帝來。在那個時候的趙顼,更象是一個朋友,一個希望大有作爲的年青人。
八年之後,皇帝開始真正象個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會持續了一個時辰有多才終于結束,石越也終于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集中精神等待着皇帝的那句話。
“衆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觐見!”
皇帝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寬闊的紫宸殿内響起,“遵旨!”石越竟微微籲了口氣。
70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内侍之外,便隻有高坐禦座的皇帝趙顼與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顼凝視着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顼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面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顼這麽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都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也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顼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因問道:“可知朕爲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爲難起來,他素知趙顼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