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目前爲止,高麗國是唯一一個被大宋朝廷允許在汴京與杭州兩處派駐常駐使節的國家。其餘諸國,遼國的使節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諸國有常駐使節的都是在廣州(不過實際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駐使節的——那便在白水潭學院以及蕃學的留學生),而大理國始終是保持着定期朝貢的習慣,日本國雖然因爲種種因素,部分開放了與大宋的貿易,但保守封閉的平安朝因爲不希望宋朝有官方的使者常駐日本,所以也沒有派遣使節前來大宋駐節。至于西夏,雖然屢次希望得到與遼國相同的待遇,要求能在陝西的京兆府設立常駐使節,但是處于戰略攻勢的宋朝卻沒有這個興趣理會西夏人的要求——雖然職方館很希望有個機會能光明正大的入駐靈州甚至是興慶府,使情報刺探與傳遞更加通暢,但是職方館基于功利性的希望顯然不可能得到滿足,因爲宋朝朝野更趨向于認爲西夏之土地,不過是暫時分裂出去的國土,而西夏政權不過是時服時叛之叛逆政權。
因此可以說,高麗國對大宋而言,實是與衆不同的盟邦。但既便是如此,高麗國在汴京的使者加上仆從,限額亦不過隻有十二人而已。而且還處在兵部職方司嚴密監控之下——身在樞府的唐康雖然不知道職方司做事的方式,但卻也曾聽說過一個在汴京廣爲流傳的笑話:職方司每天都有一份情報分析準時遞至兵部尚書吳充的手中。某日送至兵部尚書大人案上的情報分析中,堂而皇之的寫着:“高麗副使某,疑有便秘……”其後面便是一長串的對該副使如廁時間與情況的分析。後來吳充還好意派了一位醫者去替那位副使診治,果然發現他有便秘的毛病。
所以,唐康也是十分的好奇,金蘭究竟要如何來全力助己——難道高麗人還有深藏的間諜存在?
“夫君放心,高麗小國,自保不暇,并沒有實力來組建職方館。搜集大宋的山川地理,各地人物與駐軍之情報,對于高麗,亦毫無用處。”面對着丈夫無聲的譏諷,金蘭的眼中,露出倔強的神色,在話語中隐隐回敬着唐康的諷刺。
“是麽?”唐康淡淡地應了一句。他自然不會相信金蘭的話,從杭州至汴京,高麗使者經過的路線正好是大宋最腹心的地區,雖然高麗沒有實力入寇大宋,但高麗同樣有親契丹的勢力。收集這些情報,高麗向契丹獻媚也好,讨價還價也好,都是有用的籌碼。但這些話是沒有必要多說的。
唐康的馬車還沒到學士巷巷口,遠遠便見着巷中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騾馬車乘,還有一些伴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說話——雖然不斷的有官員士子沮喪的從巷中出來,但是進入學士巷的車馬卻是更多,學士巷中竟是排起了長龍。唐康知道這些都是想求見石越的,他不欲多惹麻煩,便悄悄吩咐了車夫,繞道從後門入府。
攜着金蘭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見一左一右站着兩個親兵,侍劍卻盤腿閉目,坐在門邊的一處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劍你何時竟入了程正叔門下?”
侍劍聽到聲音,睜開眼來,見着唐康與金蘭,忙起身拜道:“見過二少爺、成安縣君。”
“一家人,何必拘禮。”說話之中,唐康與金蘭已到了侍劍面前。
卻見侍劍早已直起身來,笑道:“禮不可廢。因公子在内裏歇息,左右無事,便煉煉氣。前些日讀到大蘇大人的《胎息法》,說起煉氣的好處。聽說是當日歐陽文忠公得了足疾,醫也醫不好,還是有個徐道人教文忠公煉氣,才得痊愈。文忠公把這法子又教給大蘇大人。蘇大人日常修習,試行一二十日,精神便覺不同,我想有這等好處,不妨也試試……”
金蘭見侍劍說得眉飛色舞,忍不住撲哧笑道:“雖沒拜入程正叔門下,卻成了蘇門信徒。難不成侍劍竟是想成仙?”
“縣君說笑了。”侍劍笑着吐了吐舌頭,道:“我去給公子通報一聲。”
“且慢。”唐康伸手攔住轉身欲入院中的侍劍,低聲笑道:“先讓大哥歇息,晚點再見,我們先回房等等無妨。”又壓低了聲音,笑問道:“門外車水馬龍的,又是哪一出?”
侍劍停住腳步,笑道:“已經閉門謝客了。隻因許多人聽說公子見了司馬相公,便都存了僥幸,名帖流水價的送進來,推也推不掉。”
“這爲的又是何事?難道便不能等一天兩天麽?”唐康隻覺其中十分蹊跷,卻一時沒想通其中的關節。
侍劍笑着搖搖頭,卻是閉口不言。
金蘭抿嘴一笑,輕聲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無非是爲了西夏和戰罷。若是他事,見大哥閉門謝客,總是要走了,等一兩日再來說也不急。惟獨此事,明日皇上召見,想必便要問計,隻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幫皇上定下心意。這是十萬火急之事,又有誰能等得起?何況大哥見司馬相公的消息傳來,朝中還不知多少人着急呢。”
唐康被金蘭點破,又見侍劍眼中有笑意,已知金蘭所說不差。若是平時,不免要在心中以青眼相待,但此時卻隻覺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喉嚨微微動了下,終于隻是淡淡笑道:“原來如此。”
金蘭眸子中閃過一絲黯然,臉上卻也一般地笑容如舊,笑盈盈望着唐康與侍劍。
唐康又笑着向侍劍颔颔首,正待與金蘭一道先行離去,卻見從院中閃出一人,身着灰色棉布長衫,腰間随意的束着一根絲帶,眼簾低垂,嘴唇抿緊,原來竟是潘照臨。門邊的親兵見着,早已一齊行禮,唐康也忙搶上前去,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弟子禮,笑道:“先生别來無恙。”金蘭也忙恭敬地斂衽行禮。侍劍卻隻是在後面微笑着行了個常禮。
潘照臨見着唐康與金蘭,微微颔首,算是還禮,道:“康時與縣君都進來罷,公子已等了許久了。”
“大哥醒了麽?”
潘照臨隻懶懶地點了一下頭,已轉身走進院中。唐康素知他性情,忙帶着金蘭跟了進去。
石越住的這個院子面積并不大,隻是在一個小花園中修了幾間精舍。這是石越撫陝時增建的,這其間的一草一木,說起來唐康隻怕比石越還要熟悉。修這院子時,唐康還曾經給石越寫過信,請他命名,石越隻是簡單的回了兩個字:“不必”。因此竟是連院名都沒有。
随着潘照臨到了一間精舍之前,潘照臨伸手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了進去。唐康與金蘭在門外已見着石越,裹了一件寬袍大袖的長袍,長發用絲帶束着,随意的灑在身後,正埋首坐在一張書案前,神情專注地翻閱着什麽東西。見到房門被推開,石越擡起頭來,笑道:“是康時與蘭兒麽?”
“大哥。”
“奴家見過大哥。”
唐康與金蘭連忙走進房中,向石越行禮。
石越擡了擡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先坐下說話。”
唐康與金蘭謝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着桌上面的許多名帖,笑道:“離京不過一年,不料汴京已經物是人非。”
唐康接過話來,笑道:“這一年朝中的确變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員丁憂的丁憂、撤罷的撤罷,調換了幾乎三分之一,諸寺監長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現在朝中暗中又有傳言,道是尚書左右丞與六部尚書在位太久,至少該調換一兩位了。傳言最厲害的,便是說大理寺卿張景憲要升任刑部尚書,少卿蹇周輔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書陳繹、尚書左丞王安禮與右丞呂大防、以及司農寺卿安焘都要出外。”
石越聽得暗暗驚心,朝中各部寺監長官不使長期在位,是防止權臣坐大的秘法,這自然并不奇怪。但是陳繹、王安禮、呂大防、安焘都是與呂惠卿不和的重臣,竟然都傳出這樣的謠言,再加上此前蒲宗孟等幾個與呂惠卿關系密切的官員都得到重用。這一切卻不能不讓石越暗暗警惕。
“傳言而已。”潘照臨在旁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過還有一個傳言,道是韓師樸将任鴻胪寺卿,李邦直将任尚書省左司郎中。”韓忠彥與李清臣,一個是韓琦的兒子,一個是韓琦的侄女婿,與石越說起來,都是親戚的關系。
石越笑着搖搖頭,“不去說這些。”他移目注視金蘭,突然說道:“我明日要面君,蘭兒來見我,除了叙家禮以外,想必還有事要說吧?”
石越的話太過直接,實是大出衆人意料,金蘭都是怔住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
石越又笑道:“此時高麗使者不便見我,若是有何書信傳遞,萬一傳出去,多有不便。縱是蘭兒不願意,他們也會托你帶話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繞那些彎子,鬧些虛文。”
金蘭回過神來,忙回道:“大哥說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繼位,俨然已有中興之勢。遼主趁鏟平耶律乙辛之機,整頓吏治,強迫一批無功的貴族歸還頭下軍州,又将凡參預耶律乙辛之亂的貴人的頭下軍州全部沒收,除少部分用來賞賜功臣以外,全部改爲遼廷直轄之州縣。同時又釋放部分宮戶奴婢,授予牛田。用蕭佑丹之策,對内輕徭薄賦,鼓勵農牧,安定契丹、奚、漢三族之民,以固根本;對外則南和大宋,西連夏國,而集中兵力降伏阻蔔、女直叛部,以威懾諸部。如今阻蔔、女直諸部皆懾于契丹兵威,不得不臣服。契丹兵鋒,接下來必然是指向楊遵勖與高麗國。”
石越饒有興趣地聽着金蘭叙說,忽然插道:“這是你自己的見識麽?”
“小女子豈有這般識度,蘭兒不過鹦鹉學舌罷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你繼續說罷。”
“是。”金蘭答應了,又繼續說道:“以契丹之勢強,雖然尚不及大宋,然則對于高麗而言,已是龐然大物。它又與高麗接壤,高麗國中略有見識之人,不免都不得安枕。國原公說,國内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張親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卻不自量力,竟因江華島駐軍之事而敵視大宋,以爲可憑一國之力而同時對抗兩個大國;不過最可恨的還是另一派,此輩全是想向契丹搖尾乞憐,以求一時之瓦全。不瞞大哥,高麗派來大宋的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插其中,互相摯肘,故此這等國家大事,竟隻能委之蘭兒這樣的小女子。蘭兒生爲高麗國人,故國有難,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贈,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豈敢對大哥有私毫隐瞞?隻将高麗情勢,如實向大哥複叙,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壞公義。”
石越含笑安慰道:“我知你苦心,你心懷故國,并無不對。父母之邦,自不可棄。”
“多謝大哥體諒。”金蘭盈盈拜下,眼中已含淚水。
“遼主之志不在小。他一面設文武兩科科舉,招攬漢族、契丹人材。我大宋軍事學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遼主便斷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設軍事學校,以培養契丹族之人材……真人傑也。”石越低聲說道,言語中竟似有幾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隐隐後悔,司馬夢求在遼國内亂中推波助瀾,使得遼國内亂了好幾年,但不料除去了一個昏君,造就了一個英主,真的很難說是利是弊。他不覺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又溫聲向金蘭問道:“那麽國原公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隻想請皇上加賜一封爵。”
“一個封爵?”
“那好,明日面君,我便請皇上賜封國原公,且要求以後大宋援助高麗之兵甲所建軍隊,須由國原公指揮。大宋與高麗唇齒相依,高麗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墳墓;大宋示天下以公義,亦不會放棄高麗。”
金蘭已經與唐康達成交易,此時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确的支持,當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謝道:“蘭兒替國原公,多謝大哥相助。”
石越見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聽着,一言不發。他笑了笑,轉頭問唐康道:“康時,可知府外諸人之來意?”
“适才蘭兒說,定是與西夏戰和有關。”
“哦?”石越有點訝異的望了金蘭一眼,又向唐康問道:“那你以爲如何?對西夏,是戰,是和?”
唐康笑道:“适才聽說司馬相公來過,大哥衆人不見,獨見司馬君實,是主戰主和,不是一目了然麽?”
“那卻未必。”石越笑道:“你聽說過魏明帝與劉晔議伐蜀之事麽?當時魏明帝與劉晔議伐蜀,劉晔極力贊成,此事傳于朝外,有人問劉晔,劉晔卻道蜀國山川險阻,難攻易守,伐蜀是空勞兵馬,于國無益。後來楊暨就因此彈劾劉晔欺上瞞下,魏明帝召劉晔責問,劉晔答道:臣細想之後,以爲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楊暨退下之後,劉晔才對魏明帝說:伐蜀是國之大事,豈可輕易讓人知道?兵行詭道,事情尚未籌伐停當,更須保密。”
石越突然說出魏國的這個典故來,唐康頓時目瞪口呆,連潘照臨都吃了一驚。衆人一齊望着石越,唐康結結巴巴地問道:“難……難道大哥是主張繼續進攻麽?”
石越輕笑着搖了搖頭,“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張繼續進攻?”
“這……既非主和,自是主戰無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關心對西夏之戰和。老成持重之人,以爲不宜以夷害夏,爲了收複靈夏而使國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壯激進之人,則盼着一鼓作氣,收複河西,一舉清除西北邊患,如此不僅冗兵之源從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勁兵好馬,足以北叩幽雲之關。因此一戰一和之間,無不牽動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戰,兵未齊,糧未聚,此事必先傳至興慶府,而西夏之軍得早爲之備;若朝廷言和,則西夏可使兵歸家農牧,稍得歇息,以緩國力之疲。故我車馬未至長安,西夏已有使者請上貢于朝,一來固然是乞朝廷緩兵,另則卻未必無刺探虛實之意。”
石越侃侃而談,唐康等人凝神靜聽。說到此處,潘照臨自是早已了然,而金蘭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導唐康,卻不料金蘭一介女子,反而機敏更甚于素來以聰明能幹見稱的唐康,不免心中暗異,笑道:“蘭兒可有話說?”
金蘭笑道:“蘭兒胡亂猜測,卻不知對否。”
“但說無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