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侃侃而談,桑充國本來還在猶疑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違《汴京新聞》創立之原則,此時卻被唐康侃說得怦然心動。他反複思量,隻覺找不出一絲反對的理由。當下笑着點頭應允道:“我現在隻擔心到時候我白水潭的學生都要投筆從戎了。”
唐康又與桑充國、賀鑄閑聊了一陣,便起身告辭。身在樞府任職,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畢竟是要職,而且他還背靠着石越、文彥博兩座靠山,又與宮中得寵的王賢妃頗有淵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數的巨商,還有一個身爲白水潭山長的表哥,這種種有利的條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華出衆,人情練達,因此不僅僅汴京城中品級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進士們願意和他親近,甚至稱兄道弟,連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對唐康也往往折節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許多内幕。這一點,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許多,唐棣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官員,但卻沒有任何政治家的潛質。
石越這次爲何回京,面臨的是什麽樣的形勢,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處心積慮的宣揚狄詠,實是他隐隐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來,宣揚狄詠的事迹,好處遠遠不止對桑充國所說的四點,他不僅可以替石越分憂,還可以賣給大宋最精銳最親貴的班直禁軍一個大大的人情——侍衛出身的狄詠在班直禁軍中威信很高,而唐康與這些班直禁軍的将校們也混得厮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時,文氏與金蘭還在桑夫人房中,文氏與桑夫人一面繡着女工,一面聊着家常,十分的親熱;而金蘭卻與桑充國夫人王昉坐在一塊,各懷心機的說着看似漫不着邊際實則互相刺探的話,竟也顯得十分融洽。
見唐康來了,文氏與金蘭連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辭。
桑夫人因梓兒去了陝西,自己和兒媳婦王昉又不是很能說上話,文氏雖然是文彥博的孫女,卻是家教甚好,十分賢惠體貼,因此竟有幾分舍不得,叫着文氏的小名兒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幾天罷。剛剛侍劍來請安,我也說過了,姑爺回來,官府的事已是顧不過來,一家人就不用計較那麽多禮節,拜來拜去的。你過不過去,我料姑爺都不會見怪的,還妨礙他們男人說大事。”
文氏低着頭,也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隻是拿眼睛瞥唐康。王昉看在眼裏,撲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歡雪娘乖巧可人,竟舍不得了。依我看,姑爺也不似這拘禮的人。改天等梓兒回京了,再一并去看不遲。隻是老太太也太偏心,隻留雪娘,卻不肯留金蘭兒半句。”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卻是怕金蘭兒在老婆子這裏悶壞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對文氏,桑夫人可以發自内心的喜愛;但對王昉,無論如何,桑夫人卻始終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雖然是說着家常,但是語氣中卻終是拘謹了許多。不過當時華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态,幾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蘭雖然在高麗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卻畢竟是一個異類——哪怕她同樣說着流利的汴京官話,以桑夫人這樣一個普通的宋朝老妪來看,卻總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太多東西難以理解。有了這層隔膜,說話之間,便難免顯得和她隔了一層。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愛胡說八道。”
金蘭心中頗覺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卻不是爲了這家庭中女人間的是非而來。因強笑道:“老太太确是體貼我。實說,我在高麗時,聽得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蘇轼,一個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來,我總是要去請個安才合禮節。”
王昉與金蘭交談之中,早覺得她才華見識,皆不同尋常。她是素來喜歡才女的,這時便笑嘻嘻一面推着金蘭出門,一面笑道:“那你便快去給石子明請安罷,省得呆在這裏,身在曹營心在漢。”
唐康不去管王昉與金蘭打鬧,微笑着向文氏點點頭,笑道:“雪娘在這裏陪舅媽幾日也好,回頭我讓管家把衣物用具送來。我舅舅家的鐵琴樓藏書也是有名的,藏的樂譜隻怕是當世第一,雪娘這幾日不妨把鐵琴樓的樂譜全夾帶了出來,趕明兒我也好回家蓋座銅琴樓銀琴樓什麽的……”
一席話說得衆人都笑了起來,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罵道:“真是壞心眼,學足了你家老子。你快點去姑爺那邊,我家裏沒這麽多東西好讓你來‘夾帶’的。”
“世間那有趕外甥走的舅媽。”唐康裝出委屈的模樣,向桑夫人作了個揖,又悄悄向文氏擠了擠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文氏幼受廷訓,哪裏敢在衆人面前擠眉弄目,這時明明看見唐康的眼色,卻隻當沒有看見,垂首低眉,羞紅了臉,半晌不敢作聲。直到唐康與金蘭走出了很遠,她還不敢把頭擡起來。
一齊笑着出了桑府,上了馬車。掀開車簾一角,望了抛在車後的桑府一眼,金蘭輕輕放下簾子,凝注唐康,輕聲問道:“還順利麽?”
“什麽?”唐康擡起頭來,疑惑地望着金蘭。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麽?”金蘭抿着嘴,含笑說道。
“你真是女中諸葛。”唐康笑道:“這事卻是十分順利。不過……”
“不過,眼下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來是繁華似錦,歌舞升平,暗地裏卻是波濤洶湧。既便說不上步步殺機,卻也是十分兇險。”金蘭接過話來,低聲說道。一雙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康。
唐康早知道這個夫人非同尋常女子,卻不料她如此敏銳,不由暗暗吃驚。他低聲歎了口氣,道:“自古以來,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華絕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兩樣大忌。朝野中盼着他立功,盼着他輔佐明主,中興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嫉妒他的才華與功業,害怕他進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卻也絕不止一個兩個。本來麻煩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猶嫌過于招搖。現在《白水潭藏書總目》又将我大哥的書歸入經部,雖說是名至實歸,但卻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麗國壓了極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蘭的擔憂,卻是出于至誠。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學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無用——他們若是認爲我大哥的可以入經部,便是皇上的诏書,隻怕也未必見得有用。”唐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那又當如何善後?”
“眼下隻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與潘先生有什麽辦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實我大哥個人之榮辱是不必擔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現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輕,來日方長,縱然小有風浪,終久必會回到朝中——這點也是許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呂惠卿亦絕不肯做事太絕,除非他有絕對把握置大哥于死地,否則他也一定要爲自己留條後路。但真正可擔心的,卻是種種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或者名義雖在,卻變了模樣。大哥以前時常和我說,這變革舊制,便和打仗一樣,都是一鼓作氣,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氣堅持下去了,哪怕中間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隻要善加檢讨,勇于改過,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間停頓了,縱有機會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價亦必更重。眼下無論是朝廷的兵制改革、開發湖廣,還是陝西路的役法、驿政改革,都是要堅持的時候。大哥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去位。否則,許多事情,都可能前功盡棄。”
金蘭點點頭,默然不語。對于宋朝的改革,她本來并不關心。但是一個月前,遼主耶律濬的大軍終于徹底擊潰了耶律乙辛的最後一支武裝,耶律乙辛被五馬分屍,分成五塊送到遼國中京,隻有耶律乙辛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蹤。而蕭素與耶律信的軍隊,西擊阻蔔叛部,東破女直諸蕃,幾乎勢如破竹,契丹再次将蠢蠢欲動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楊遵勖可以連結西夏與宋朝,耶律濬沒有輕舉妄動之外,幾乎已複歸于統一。雖然不能說元氣已複,但是如果沒有大宋的鉗制,以名君名将,百戰之師,契丹鐵騎踏平高麗也未必沒有可能。因此,雖然遼主徹底平定“耶律乙辛之亂”的消息在宋朝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認爲至此時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樞府甚至還秘密表彰了職方館的有關人員。但是對于高麗而言,這一切引起的恐懼,卻幾乎讓人以爲大遼鐵騎已經兵臨開京城下。在這個時候,一個強大的宋朝,一個關注宋朝在高麗利益的名臣,對高麗來說,都非常重要。
唐康卻不知道金蘭心中所想。他繼續說着,眼中閃爍着某種光芒。“朝廷開發湖廣,到目前爲止,已經發生了百餘起叛亂。有些叛亂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亂卻導緻血流成河。朝廷爲此已經懲罰了二十餘官吏,殺了近五千南蠻。朝廷議論此事的奏疏,多達千餘份。眼見現在局面漸趨穩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湖廣之經略,難免前功盡棄。朝廷在湖廣,隻能是勞民傷财,徒增怨恨。陝西路的驿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與我說,此事之重要,還在開發湖廣之上。其後一系列措施,将牽涉到更重要的舉措。如果此時中斷,耽誤的時間,不知道會有多少年。還有西夏,大哥對西夏布局,已非一日,此事若無大哥主持,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夫君。”金蘭輕聲喚道,打斷了唐康的“演講”。她凝視着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愛,也有擔憂、遲疑。終于,金蘭輕聲說了出來:“我會全力助你。”
唐康有點訝異地望着金蘭,沒有說話。他幾乎在一瞬間,就警醒起來:一個高麗女子,說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這句也顯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問題是,唐康從金蘭的語氣與神色中,卻沒有感到半絲的不自量力。他幾乎是直覺的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有資格說這句話。他默默的望着金蘭,等待着她繼續解釋。
“但是我也有一個請求。”金蘭回視唐康,誠懇地說道:“我希望夫君能幫助高麗。高麗君臣都以爲,契丹甚至比叛亂之前更強大。如果沒有大宋的幫助,高麗既便不會滅國,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不願望看到我的同胞慘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視金蘭,仿佛從來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妻子一般。許久,他忽然笑道:“高麗亦有職方館麽?”
唐康的話如刀子一樣刺入金蘭的心中,她的臉色立時慘白。緊緊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金蘭迎上了唐康銳利的目光,平靜的說道:“夫君若要殺我,此時便可動手。”說完,她閉上雙眼,低聲說道:“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夫君,但我也絕不會背叛高麗。”
“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我不會殺你。”唐康的話中,帶着冰冷的譏刺,“如若你是奸細,賢妃娘娘自然逃不脫幹系。而最初主張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絕對脫不了責任。”
“我……”
“高麗與大宋雖然不接壤,卻是唇齒相依的關系。若僅僅是爲了幫助高麗不爲契丹所滅,你一定不肯和我說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聲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說話,但是聽在金蘭的耳中,卻又是那麽的刺耳,每句話都似乎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讓我猜猜看……一定是國原公遇上了什麽困難,有用得着江華島的駐軍之處……”
金蘭努力抑制自己幾乎控制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正視着唐康,迎接着他帶着諷刺的目光,用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正如夫君所料,國原公需要大宋幫助,才能順利繼承王位。但是,夫君也應當知道,諸王子中,惟有國原公繼承王位,高麗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屬。”這句話說出之後,金蘭便知道,她與自己的丈夫之間,從此永遠都有了一堵打不開的牆。但是無論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于的對象。
“忠心不二麽?”唐康低聲笑了起來,“既是如此,我會通知少遊,他會知道要站在誰的一邊。”
“奴家替國原公,謝謝夫君。”金蘭就在馬車之内,盈盈拜了下去。
當時通訊遠不發達,自高麗開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數月,主導大宋對高麗政策的,實際上就是大宋駐高麗的使節秦觀。大宋政事堂與樞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觀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隻能通過正副使節、江華島駐軍長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間互相監督等方式來維持自己的控制力。因此,身爲大宋派駐在高麗半島的最高職位的官員,秦觀的行動有相當的自主性,他對高麗半島的影響力幾乎可以說是決定性的。而金蘭自是非常明白,秦觀是不折不扣的“石黨”,與唐康更是私交甚密,隻要唐康的信件能及時送到秦觀手中,國原公就可以得到大宋的支持,從而在高麗内部的政治鬥争中占據主動。
唐康的目光在金蘭的臉上遊移,眼中譏諷之意更濃,道:“那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要如何全力助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