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坤卦·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易經》,但是趙顼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準。
鄧潤甫紅着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顼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易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隻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爲石越而蔔。而市井中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顼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撲風捉影之構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聲斥責。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隻如搗蒜一般的叩頭,但是卻并沒有十分驚惶。
鄧潤甫一面跟着安惇叩頭,一面卻還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趙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着。又向趙顼行了禮,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趙顼目視着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籲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内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内侍搬着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着内侍将書小心擺在趙顼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顼蓦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面說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顼眼前。
趙顼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着,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論語》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将書丢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中的景物,隻覺得這裏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子徹底放松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潛伏着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學士。”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的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着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些話,便帶着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麽?”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爲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隻是猶猶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這些,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岩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着,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着《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着一本署名爲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這是二公子與成安縣君留下來的,他們等了一個上午,因見學士一直沒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說好了晚上再過來。”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連忙解釋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裏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麽事,你不用在這裏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應着,又遲疑了一會,終于才忍不住的問道:“學士真的不見司馬相公麽?”
“什麽?”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中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着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的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閑地背着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着,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着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幹淨。甚至連頭發胡子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面,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叙話。”石越一面說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隻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說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館,到今日在兩府叙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後私,讓人欽佩。”
“不敢。”
“子明爲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托皇上洪福,下因軍民效命;内爲相公籌措糧饷,外是諸将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绛爲何會大敗而歸?陝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遠勝于我。我素知子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幹材,故此才來和子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于瓊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子明。但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不安。
“不是因爲太皇太後鳳體違和麽?”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歎道:“皇上欲爲有爲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适,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禦史中丞鄧潤甫與侍禦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亦不是爲了此事。子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适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将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中又隐隐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訝異爲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方才釋然,道:“子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爲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于天子,天子之權力來自于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雲雲。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内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社會契約論》的宋朝版麽?”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争議便起。有謂之爲聖者,有斥之爲妄者。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借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子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爲,守邊衛國,是爲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内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舍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着司馬光,笑道:“那相公以爲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當面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财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複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支持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石越卻搖了搖頭,道:“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爲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于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然養兵勞民,百姓便不得休息。故越以爲,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财政之所以困難者,在于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于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财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話,要說服司馬光的,此時正好借機說出,見司馬光皺眉沉思,又笑道:“守邊衛國,确是仁政。但守邊衛國者,并非坐守邊城方是守邊。太祖所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邊衛國耳。相公可知何謂‘好戰’?”
“請子明言之。”
“凡不知爲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隻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爲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内,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于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于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将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态。”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将心中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爲國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爲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爲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态度既已十分明确,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松,連連點頭,贊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爲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贊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松與融洽。
“越豈是不知朝廷财用不足而妄啓邊釁者?相公爲朝廷理财,其中難處,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于百姓者,無論是何種名目,皆不可輕易增加。爲何?爲後世計也。凡斂财之名目,增時容易去時難。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并非朝廷行一時之暴政而橫征暴斂,實是自唐、五代以後,數百年間種種苛稅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财,抑開源而重節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萬民也。然陝西戰事一開,所耗錢糧億萬,朝廷财用捉襟見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動容的說着,态度十分誠懇。司馬光亦頻頻點頭,歎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難處。朝廷财用再拮據,亦隻是一時,但利源一開,百姓之苦卻是代代相傳,無止無休。”
“正如相公所說。故此越亦深知,陝西與西夏的每次戰争,功勞除了浴血奮戰的将士,便是政事堂諸公。在國家财用如此拮據之時,連打數場大仗,而百姓不加賦稅,軍費不曾虧欠,此真蕭何不能過也。”石越再次恰到好處地拍了一下司馬光的馬屁,“雖則越以爲對西夏有不得不戰之勢,但若無相公在内調度支持,越隻恐真成誤國之臣矣。”
司馬光聽到石越的贊譽,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這種方正君子,并非一兩句話就可以讓他飄飄然的。隻不過石越既然如此表态,他便再有原則,也不能不略略緩和一下态度。“前事已矣,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必再多提。國庫雖然耗費不少,但打了大勝仗,于國家朝廷總是好事。況且開戰之事,歸根結底,畢竟還是皇上的诏旨、樞府的命令,并非子明自專得了的。子明節度諸将,運籌帷幄,功亦不可沒。清議中有指子明擅開邊釁者,其實亦是偏激之辭。那種狂生之語,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緊之事,畢竟還是接下來對西夏之方略。”他的話中隐含之意,其實還是對石越輕啓戰端不以爲然。隻是态度溫和許多,而且明确表示赢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計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