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衆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爲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幹文武官員也連忙随着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衆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别兩年,子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我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将士英勇善戰。我不過坐享其成。”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将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爲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于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谔、種誼、姚兕諸将,皆可謂有大功于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贊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爲此番緣邊諸将,何人功績最著?”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論,我以爲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爲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迹,京師尚無人知曉。衆人見石越如此擡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衆人心裏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裏說出來。石越顧視衆人顔色,已知其心。他已經了解到狄詠的事迹,頗爲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潘照臨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卻連燭火也被布所滅;故其上策,是置之于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至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爲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于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迹。
狄詠之事,本來頗爲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衆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衆人莫不扼腕歎息。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範純仁亦忍不住贊歎道:“此真将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将軍也!”“此真将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顼穿着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與幾個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禦史中丞鄧潤甫與侍禦史安惇。
趙顼前面的書案上,擺着一份奏章,這份奏折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迹、淚迹——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隻寫了寥寥幾行之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緻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于朕。”趙顼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折,黯然歎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爲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時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迹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爲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顼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裏會想到什麽?是什麽力量與信念支撐着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爲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牍的贊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贊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卷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将石越忘記。
趙顼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隻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颢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狄将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于悲疼,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将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爲蘭台令,隻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禦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禦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做爲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爲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雙手捧着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顼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折,遞給趙顼。趙顼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甯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曆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爲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志不小。”
“哦?”不僅趙顼停下了對奏章的浏覽,訝異地擡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爲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顼雖是皇帝,卻向以及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顼還曾經加以賞賜。但是二人卻難以想象,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禦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總目》,号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顼笑道:“《崇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爲,《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于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爲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将《尚書》與《樂經》不列于經部而歸于子部,而将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于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麽?!”鄧潤甫呆住了,“啪”地一聲,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顼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顼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子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于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憾。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外加《論語》、《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爲華夏文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的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别的内容——這不是附庸在六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六經光明正大的并列于經部之下!
《白水潭藏書總目》的确是私修之目錄書,但是它收錄之書既全,則遲早要完全取代《崇文總目》,成爲天下學者最基本的工具書。換句話說,遲早有一天,天下學者都要接受一個事實——“石學七書”是與《易經》、《春秋經》、《禮》、《詩》居于同等地位的著作。
“來人!”片刻之後,趙顼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内侍們慌忙答應着退了出去。
趙顼目送内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着雙手,思慮着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顼,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書》、《樂》出經部入子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确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并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于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着權力鬥争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子集”的四分法,将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中“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中,但是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子集”并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麽強調也不過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于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顼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并不關心《書》、《樂》被剔出“經部”。《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文總目》中歸于《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劃入“子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于“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還不足爲怪。但是最初被譏爲“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顼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爲石越搖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颢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麽值得信任麽?
“安卿……”
“臣在。”
趙顼望着安惇,卻又結舌說不話來。他心裏其實隻是莫明其妙的慌張,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問題。擔心石越成爲王莽麽?似乎是有點可笑。懷疑白水潭的學者們與石越勾結麽?但是身爲大宋的皇帝,趙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大宋朝沒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學術頂端的學者全部抓起來拷問——這道诏書發到任何機構,都注定會被大臣們毫不客氣的退回。趙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馬光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呂惠卿苦口婆心、文彥博聲色俱厲的情形……況且,趙顼并非昏庸的人,整個白水潭的學者全都與石越勾結這種事情,實在也是過于的不可思議。
但是,趙顼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不僅僅隻有趙顼,禦史中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顼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麽傳言?”無論如何,趙顼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籲緩心情。
“熙甯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占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隻有一年,但是有關于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蔔,趙顼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複念着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顼喃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