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惇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惇,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幸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緻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系。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爲戚裏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盡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讨伐西夏,一舉收複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爲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爲尚書右仆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讦,争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惇不動聲色地聽着。朝中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中,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趁勝追擊的,都是朝中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禦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中。雖然這些人沒有占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衆多,聲音不可忽視。特别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爲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範純仁爲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内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爲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中,從呂惠卿手中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文彥博、王珪等人爲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隻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緻的,便是停止戰争,召回石越。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幾乎沒有甯日。主張擴大戰争的,勝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數衆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揚,煸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着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占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麽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以及被煸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來,若非曹太後突然病重,讓一切争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内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範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于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争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惇感興趣的是,安惇口中,區别于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場對靈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争打下來,足以将内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闆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争,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複;赢的話卻也隻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至于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爲其呐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中?這歸根結底,還是造就一個權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子厚兄!”
章惇被安惇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态,心中卻十分冷靜的分析着安惇的話——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态,道:“隻怕也沒甚好辦法……”
“不然,某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哦?”
安惇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将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贊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惇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衆。提出此議,奈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範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支持。”
“若無政事堂諸公說話,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惇做出吃驚之色。
安惇左右張望,方将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惇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惇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夫複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氣連幹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皺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處心積慮,經營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僞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噜之聲。安惇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惇,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爲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67
熙甯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争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将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将這裏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争,最終是大宋赢了。
隻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将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麽,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爲“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着種谔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着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着西方。隻有戰馬不耐煩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噴着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于,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着戰馬從遠處奔馳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沖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向往沖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将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擡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爲限,在此前五裏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谔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戲耍老子,我種谔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隻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種谔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怕了仁多澣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中卻帶着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着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着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抱拳答應了,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随着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将士,騎着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麽花樣,但是宋夏處于敵對狀态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着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種谔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着。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雙眼,仿佛沒什麽威脅。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着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後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薄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見幾個人擡着什麽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擡着,踏着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棂樞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着那兩副棺木,雙唇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着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将軍與王将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隻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于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棂樞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着“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将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着幾分手足無措地望着石越——
在狄詠與王恩的棂樞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着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棂樞,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擡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吓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