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着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疆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麽,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爲什麽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此處,桑充國隻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不知道,他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态。
慈壽殿。
太皇太後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後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着殿中衆人:自高太後以降,向皇後、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号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嫔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颢,嘉王趙頵與他們的王妃、王子、縣主,也被恩诏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顼與高太後、向皇後陪侍曹太後左右,餘人依序而坐,将慈壽殿坐得滿滿的,衆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俨然是一副四代同堂共享天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顼看見趙颢含笑與趙頵交首接耳,趙頵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甚事?”
趙颢含笑不語,趙頵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颢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隻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擡眼看趙顼,卻見趙顼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已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已安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連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聲。
趙颢見趙頵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于醫學與仙術、文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颢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吓得不敢說話,倒也并不意外。當下緩緩起身,接過趙頵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聽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求個情,複了十一娘的封号,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睛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九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威,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恩澤……”說罷,捋起衣袂,撲通跪了下來。
他這麽着一跪,趙頵原是個本份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情誼,也是站不住了,緊跟着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着身邊的孩子,也一并跪了。
趙顼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此時并不知道狄詠是怎麽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麽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中活着的人口,仁多澣雖然履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顼已經诏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将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爲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顼對狄詠的怒氣,随着他的戰死,早已煙消雲散。清河恢複封号,其實隻是遲早的事情。但是,雖然趙顼早已決定要恢複清河的封号,可是他心中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颢!但趙颢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頵先說,以顯示自己并不是想借爲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顼又豈能看不出來這等伎倆?趙顼心中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爲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吧?忠臣的遺霜、懷着遺腹子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并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顼卻明白,這隻會讓趙颢“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趙顼終于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朕豈不心疼這個妹子?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诏,複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顼露出了笑顔,頓時殿中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顼又陪着曹太後說笑幾句,趙颢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後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兒子信國公趙俟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鍾,又見曹太後已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子難得見面,頗有幾分戀戀不舍,卻終是忍心将兒子交還給尚皇後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後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後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中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衆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顼眼見趙颢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候。”
趙颢聽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衆人散去,趙顼先将曹太後送至寝宮,又送走高太後,這才走到趙颢身邊,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壽殿,徑往禦花園走去。一幹内侍,慌得緊緊跟随,隻見趙顼與趙颢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愛非常。
趙顼與趙颢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甯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颢見皇帝忽然問起此事,心中不由一驚,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還記得這等小事。臣弟……”竟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趙顼微微一笑,不去理會,隻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制,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颢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爲人父母者,莫不盼着子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隻是終不甘心将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面。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隻盼着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于願已足。皇兄在九重之内,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于榜前,若見着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隻盼着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顼似笑非笑地望着趙颢,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注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颢聽皇帝如此說,幹脆裝糊塗,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婉拒了。”
“哦?”趙顼奇道:“桑充國連縣主媳婦都不稀罕麽?難道還指望着朕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颢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麽惱怒之色。
趙顼斜睨趙颢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爲兒女如此操心,朕這個侄女到了十七歲,朕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颢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準。”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子孝骞,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準,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爲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矩,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隻是深懼讒言……”
趙顼卻是知道這是趙颢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子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隻不過宗室與士子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好,朕讓有司議之,着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是。”趙颢不敢再說,忙恭身應道。
與趙颢說過話後,趙顼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内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後寝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後醒來。
這個時刻,趙顼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後的床邊坐着,吃着桌上的貢桔。想着往事,趙顼不覺将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卻摸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内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子。
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早已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天子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顼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着騎兵殺入汴京,拿劍逼着自己禅位;一會兒夢見因爲軍費不足,士兵嘩兵,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曬;一會兒又夢見災民做亂,不可收拾,趙颢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聲數落……他承受着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爲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顼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顼夜訪文府,見到文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文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顼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裏批閱奏章,他都反複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折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症折磨得趙顼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子們面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中,沒有人能給他安甯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後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六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奶奶般的慈祥後面,卻始終保持着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爲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種類似于師生的情誼,但是熙甯二年、熙甯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子,但是時間也這種關系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幹的大臣,但是因爲太能幹,便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文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隻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已!
隻有趙顼自己知道,貴爲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訴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想到這些,趙顼不由有點索然。
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
不過,打赢了戰争,并不意味着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争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争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面對。
現在,趙顼便擱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待曹太後醒來。
讓趙顼擔心的是,曹太後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後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顼的思緒。趙顼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後已經醒來,正吃驚的望着自己。
“娘娘。”趙顼注視曹太後,微笑着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着曹太後坐起。曹太後斜靠在鳳床上,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顼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顼躊躇了一下,從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後面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後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着翻閱起來。趙顼仔細觀察着曹太後的神色,隻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面,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後讀完奏折,趙顼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讦,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中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爲憂。”
曹太後微微颔頭,又問道:“這隻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進呈麽?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并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将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于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種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後立即征調兵馬救援,隻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爲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緻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種谔之兵。石越以文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将,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幸。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雲雲。”
曹太後隻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