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裏離主戰場實際距離較遠,而且較爲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夠及時得到中軍的接應,西夏人并沒有停止作業,隻是守衛的士兵們看起來加強了戒備。絞盤不斷的将泥土從洞中帶出,這些泥土,又被人運去土山的方向。
營門是半開的,以便随時可以關上。
在泥土從地道中運出,送出大營的同時,還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樹木,運進營中。在營中,到處壘積着厚厚的木闆,不時有人從另外的洞中,将木闆用絞盤遞進洞中。
整個大營,宛如一個熱鬧的工地。
吳安國仔細觀察着一切,在心裏暗暗估算着地道的規模,伐木、運輸的人數,又仔細清點了負責守衛的人馬。
“守衛的人馬當在兩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吳安國得出了大概的結論。地道的規模很大,僅僅從外面來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構造,自然無從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過地道進城還是燒塌城牆,但是無論是哪一種,吳安國都相信,在地底作業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潛伏了約一時辰之後,因爲綏德城外激戰而警戒起來的夏軍看起來似乎稍稍有所放松。爲了方便運輸,營門終于又被全部打開。
吳安國沉吟了一會,輕輕走到指揮使山裕跟前,低聲耳語了數句。
山裕想了一會,點頭答應。親自領了五十騎,悄悄離開灌木林。
一刻鍾後。
在西夏人運送木材回營的路上,一小隊宋軍騎兵呦喝而至,他們穿着大鵬展翅背心,手執弩機,肆無忌憚地射殺着運輸木材的夏兵。
完全沒料到宋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夏軍紛紛丢下木材,抱頭鼠竄。
西夏大營很快做出了反應,五百騎兵沖出大營,試圖将這些“流竄”而來宋軍殺掉。但是這些騎兵剛剛出營,那些宋軍立刻就跑了個不知所蹤。
夏軍不敢追趕,隻得悻悻回營。不料他們剛剛進營下馬,這隊宋軍又出現在途中。待夏軍再次出營追趕,他們又馬上逃竄開去。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見着伐下的木材無法運至營中,而這邊看起來又沒有什麽異常,夏軍終于按捺不住。因爲不知道宋軍的具體人數,西夏大營派出了八百騎兵,兵分兩隊,向那隻搗亂的宋軍包抄過去。
那隊宋軍故伎重施,但是這次,西夏人卻沒有放棄,而是開始窮追不舍。
望着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中的西夏騎兵。吳安國的臉上,流過一絲詭秘的笑意。不過這笑意稍縱即逝,他沉下臉來,躍身上馬,摘起長槍,厲聲喝道:“殺!”
“殺!”
獵豹終于向它的獵物發出緻命地一撲。
“關營門!”
“神衛營!”
聲嘶力竭的吼聲幾乎同時響起。
吳安國終于沒有給西夏人關上營門的機會,緊随而來的神衛營将數十枚霹靂投彈準确地投擲到營門周圍,數聲轟隆巨響,門邊的夏兵立時血肉橫飛。緊接着,硝煙尚未散盡,宋軍的弩箭,便已經射進西夏營中。
吳安國平端着長槍,率先沖入西夏大營。在二百餘鐵騎的踐踏之下,西夏營中立時一片人仰馬翻之聲。數不清的士兵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成了箭下鬼、槍下魂。
緊随其後的神衛營也不甘落後,他們四處扔擲霹靂投彈,到處縱火,那堆積如山的木材正好成爲神衛營的材料,一時間,西夏營中火光沖天,炸聲隆隆,再伴随着人類的慘叫、戰馬的悲鳴,整個大營,似乎都被掀翻了。
夏軍人數雖然遠多于宋軍,卻苦于沒有集合在一起,隻能各自爲戰,抵擋闖入營中的宋軍。但這根本無法阻擋宋軍的前進。
吳安國幾乎是毫無阻礙的沖至第一個地道井口之前,一槍挑了兩個守在井口旁邊的夏兵後,拔出腰刀,将絞索斬爲兩斷,不做任何停留,又向策馬沖向第二個井口。
察覺宋軍意圖的夏軍瘋了似地沖上來,奈何人數太少,根本無濟于事,隻能與宋軍纏戰在一起。
而緊緊跟在騎兵後面的神衛營卻趁着這個空檔,将一個個裝滿了石油的葫蘆不要本錢般的扔進井中。然後輕輕往井丢下一個火折——撲的一聲,大火在一個個井口點燃,順着鋪滿地道的木材,向深處燃燒進去。
在地下作業的夏兵突然遭此橫禍,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地底之下,已是慘不忍睹。
而神衛營似乎還不放心,又将數以十計的霹靂投彈同時丢進井口,數聲巨響過後,隻覺地面一陣搖動,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夏兵,就此全部或被燒死、或被熏死、或被悶死,無一人逃出生天。
眼見目的達成,吳安國便即下令撤退。
但眼睜睜見着近千袍澤慘死的夏軍,又如何肯放過這群宋軍?
夏軍中被編在一個部隊的,都是同族,血脈相連,這時候全都紅了眼睛,不顧一切的追了出來,恨不能将這些宋軍生食。爲了阻止宋軍撤退,許多夏兵不惜與宋軍同盡于歸,他們用身體撲,用拳打,用牙咬。瞅見西夏人扭曲的面孔,連吳安國都感覺到一陣心寒。
神衛營創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一百餘名神衛營士兵最終沒能夠回到綏德城,許多神衛營戰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衛營的騾馬也損失了大半,雖然器械因爲攜帶較少,沒有損失,卻有超過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靂投彈以及兩枚“炸炮”被西夏人繳獲。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西夏人終于知道爲什麽地底下會突然發生爆炸了。這次偷襲戰,吳安國能夠率領餘下的一百多雲翼軍與九十餘名神衛營士兵生還,也是因爲他事先設下炸炮陣,這才擋住夏軍的追殺。
這一天的戰鬥,史稱“綏德逆襲”,在下午結束。持續時間超過三個時辰。
戰鬥的結果,是夏軍的傷亡超過兩萬人,梁永能通過地道攻城的計劃化爲泡影,将領、大小頭領戰死者超過三十人,其中還不包括因爲被吳安國偷襲成功,事後被秉常斬首的五名将領。而宋軍方面,雲翼軍第三營與第五營永遠從宋軍的編制中消失了,宋軍傷亡達到五千餘人。戰鬥過後,雲翼軍能夠繼續作戰的人,實際上隻有一個整營的編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營都指揮使以下),傷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連小隐君種古,也是身中三箭。
這次戰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勝利者都是宋軍。雲翼軍的骁悍可以說讓西夏人刻骨銘心,夏軍的士氣受到嚴重挫折,悲觀的情緒在軍中彌漫,雖然沒有解圍,但是西夏人之後卻連續三天沒有攻城。
而接下來雙方的攻守,實際上也變得毫無意義。
西夏人實際喪失了攻克綏德城的信心,隻不過爲了面子、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沒有退兵。當然,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宋軍玩了一個預定的小動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隊擋住了兩支看起來似乎是想增援綏德的宋軍,所以,直到此時,西夏人依然相信,戰争的主動權,在自己手裏。綏德城他們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綏德城的宋軍,此時也無力進行任何反擊。
戰争進入僵持階段。
當然,這也正是種古與劉舜卿所盼望的。
時間又過去了十天。
西夏禦帳。
“陛下,我們該撤軍了。”當着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衆人覺得臉上無光的建議。
“國相以爲如何?”秉常側過臉去,詢問梁乙埋的意見。
梁乙埋尴尬地咳了一聲,道:“陛下,臣以爲不若再給梁将軍一次機會。”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頓時坐立不安起來,他知道再攻下去已無意義,但是當面和梁乙埋做對,對他來說,更不可能。
“臣以爲,再攻三日,若是無功,不若明春再來。”梁永能謹慎的說道。這實際上一個折衷的辦法,所謂的“明春再來”,自然是一句面子上的話。
禹藏花麻卻在一旁冷笑道:“天氣漸漸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險。陛下,臣亦以爲當速速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聲,道:“有何危險可言?宋軍尚有何能?”
“萬一下雪,隻恐你我皆爲所擒。”禹藏花麻并不怕梁乙埋。自諒祚以來,吐蕃與西夏雖然沖突不斷,而且吐蕃也傾向于宋朝,但饒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攏的對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領,又是驸馬,自然沒必要讨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說道,站起身來,向秉常說道:“陛下,臣願親自督戰,再攻綏州!”
秉常見梁乙埋如此豪氣,不由擊掌贊道:“好!朕便看看國相領兵的風采!”
李清與禹藏花麻對視一眼,嘴角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嘲諷之意。
此時,西夏禦帳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煥面對綏德城,負手而立。
昨天晚上綏德城中燃放的煙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隻有文煥知道,那些煙火的意思,與宋軍大肆張揚說是慶祝種古康複不同,其中絕對有更深的含義。
許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觀賞綏德上空那花樣百出的煙花——這是他們中間許多人一輩子都難得見上一次的。但這些西夏人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些煙花,足以緻命。
文煥收回目光,環視身邊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覺到一絲憐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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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郡縣書·陝西路》(熙甯九年刊,桑氏書局)
……綏德以南曰淮甯河,沿河距綏德四十裏,有懷甯寨,又四十裏,有新築綏平寨;淮甯河以南曰吐延水,蕃人謂之“濯筋水”,過延川縣北入黃河。有支流名清澗水。清澗水入吐延水處,有青澗城,至懷甯寨七十裏,至綏德城一百一十裏。此皆邊防要寨,延州之險扼處。
……延川縣城北九十裏,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辄燃。或謂六月取之,塗瘡疾即愈……
《西夏紀事本末長編·綏德之戰》
……初,用劉舜卿謀,伏軍于吐延水以北,淮甯河之南。使張守約節制八千長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懷甯寨,張聲勢。而以姚兕領振武軍、沿邊弓箭手、未整編禁軍及教閱廂軍計三萬五千衆,偃旗息鼓,伏于守約之後。又命種谔領龍衛軍九千與蕃騎三千,皆馬軍,伏于綏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聞守約來,以嵬名大王領馬軍兩萬,步軍一萬五千餘人,擊之。每與戰,大宋兵皆不利,少卻。然守約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嚴整,雖退不亂,西夏諸将皆憚其威名,又慮懷甯寨與之犄角,亦不敢迫。兩軍僵持有日。
及是夜,種古燃煙花以召援軍。守約醜正造飯,寅正即舉兵大出,簡八百精銳敢死之士于陣前,皆執強弩,而使蕃兵護兩翼,守約挺身陣前,自節金鼓,與夏軍戰。
嵬名大王亦西夏名将,善知兵,爲将謹慎,遂自領步軍以當守約,張馬軍爲兩翼,夾擊守約。守約素得蕃人敬畏,又遺以強弩硬弓,撫之如漢兵,沿邊蕃部皆骁勇,至是,莫不死戰。夏軍竟不能克。
兩軍激戰,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敵衆,弓矢皆盡,守約親冒矢石,左臂中箭,斷箭怒吼,奮戰不已。衆皆感奮,莫不效死,将士死者二三,傷者四五。夏軍雖得勢,然自寅正出戰,未暇得食,苦戰半日,既饑且渴,人困馬疲,惟懼于軍法,猶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約度形勢,遂舉大旗,姚兕盡起伏兵,皆執振武軍旗,出守約軍後。夏軍莫不驚懼徘徊,嵬名大王親斬兩酋長,懸頭于陣前。其知不能免,乃親率五千衆斷後,令其子嵬名多磨領餘衆退至綏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當一鼓之擊。姚兕兵至,夏軍稍觸即潰,自相蹈籍,姚兕縱兵擊之,殺傷無算。嵬名大王知大勢已去,三呼“亡矣!”,自刎于陣前。
姚兕遂合張守約兵,窮追嵬名大王餘部,會遇大風,風沙迷眼,方止。
姚兕、守約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綏德。其軍容鼎盛,秉常以下,盡皆驚怖。
……
熙甯十一年,正月。
汴京城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一派節日的氣氛。自熙甯十年十一月以來,帝國的北方地區,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至正月二日,汴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殘雪挂在樹枝上,竟顯得十分的嬌憨可愛。
在汴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大相國寺前,此時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牆邊臨河第三棵柳樹下面,有人在那裏搭了個小小的茶棚,擺了幾張桌椅,煮上一壺茶,俨然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茶館。許多的市民遊玩累了,便會到這裏來,掏上幾文錢,買一杯茶坐下歇腳,一面聽一個五十多歲的李秀才,口沫橫飛的說着一本署名爲“衛輝張氏”的《上古神仙評話》的新話本。
不過這一天,李秀才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開講他的神仙故事。
“衆位看官,今日要說的是,卻是本朝前不久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一句話,頓時将茶客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話說去年十月,西夏國秉常興無名之兵,來犯我大宋邊境。想那秉常不過是天狗星幹犯天條轉世,又如何能敵得過我大宋有左輔星君石學士坐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