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石越第一眼見着李清清,便愣住了。這個女子的眼神,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故人,那個被埋葬在他最初出現在這個世界的那個小村莊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禮。”石越很快壓抑住想走近幾步的沖動,彬彬有禮的說道。他很想親切一點,但客氣的語言後面,卻是一種習慣性的居高臨下,語氣更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僵硬。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笑吟吟的起身,望着石越,笑道:“奴家雖在邊陲偏僻之地,亦早聞石學士之盛名,數年以來,每日隻恨無福相見。今日冒昧求見,實是死罪。”雖然口稱死罪,但也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
當時歌妓地位甚低,較之奴婢亦遠遠不如。石越心傷楚雲兒之死,在朝廷時,曾經數度建議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卻一直未被采納。此事天下人甚少知聞,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沒有得到過任何改善。這時候見着李清清如此大膽,石越與潘照臨、侍劍都不由暗暗稱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覺到幾分楚雲兒的風采。不過李、楚二人卻并不相同,楚雲兒外柔内剛,眼前這個女子,卻是一口秦腔,顯得非常豪邁。
石越的手指下意識地在古琴上輕輕撫摸着,口中卻問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說有退兵之策?”
“有一雕蟲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說道。
“願聞其詳。”石越心中其實未免将信将疑。
“這幾日西賊在城外罵陣,奴家亦略有耳聞。”李清清抿嘴笑道,卻不繼續說,隻是用一雙妙目,大膽地凝視石越。
石越頓覺尴尬,兩軍對壘,自然罵出來的話甚是難聽。這其中不少話題,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隐,比如罵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罵石越與楚雲兒有舊卻坐視其死,又罵石越與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詠于死境——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會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澤之計,但是若當面被人提起,卻也會覺得有幾分惱怒。須知這種閨闱之事,最易被謠傳,而流傳出去,實是頗損令名。
李清清見石越如此,心中更覺有趣。她早聞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試探,須知這樣的話題,若是别的官員被一個妓女提起,難免不會惱羞成怒,說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也是幹了風險才說出來。但是石越雖露出尴尬之色,卻毫無遷怒之意,久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覺得這個石學士确實與衆不同。忙笑道:“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西賊能造謠辱罵,難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們的污穢事麽?奴家十三歲入勾欄,環慶與夏國交壤,往來客人說起西夏的陰事,卻也不少。”
聽她這麽一說,石越與潘照臨都笑了起來,連侍劍亦不禁莞爾。隻覺得這個女子十分有趣,卻也過于天真。“難道罵幾句私隐,便能令西賊退兵?”
李清清也知石越不信,笑道:“學士可知西賊的統帥是何人?将領又是何人?”
“統帥是仁多澣,将領是慕澤。這又有何相幹?”
“學士可知這仁多澣實是仁多族的族長,一向親附夏主,頗爲梁乙埋所忌?而慕澤不過一降将,在夏國立足未穩?”
“那又如何?”話說到這裏,石越不由心中一動,轉目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目光亦正好投向自己。
“夏國如今實是女後當權,梁太後淫蕩不堪,有許多醜事,都難以宣諸于口。若是将這些醜事一一罵将出來,學士以爲仁多澣與慕澤當如何?”李清清笑道:“這些事情,在大宋流傳,自然無關緊要;在西夏私下流傳,亦是無關緊要。讓旁人聽見,亦可能是無關緊要,惟獨是讓仁多澣與慕澤聽見,卻足以讓他們如坐針氈。”
玩弄這等陰謀權術,人性心理,潘照臨最是得心應手,此時聽李清清提起,潘照臨已不禁擊掌贊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後會如何想,仁多澣與慕澤都不能不懼。這是數萬人親耳所聞,親眼所見,都知道仁多澣與慕澤知道了梁太後的陰事。雖然除去此二人亦不過是欲蓋彌彰,但是總好過放任此二人逍遙自在,成爲眼中釘、肉中刺。仁多澣縱然是仁多族的族長,亦不能不疑懼;而慕澤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這位先生所言,梁太後雖然未必因爲此事便要殺仁多澣與慕澤洩憤,但以仁多澣與慕澤所處之地位,卻不能不怕。”李清清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奴家相信,經過此事,仁多澣絕不敢再一個人去興慶府。”
“隻可惜這等毒計用多了便不靈。”潘照臨充滿惡趣味的感歎道。
這一刻,石越竟然開始替仁多澣擔心起來。不過,對于真實的效果如何,石越依然将信将疑——但是這件事情,不管怎麽樣,對自己一方是不會有什麽損害的。
“侍劍,速請豐參議與賈、張二位将軍前來商議。”石越當即向侍劍吩咐道,一面站起身來,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謙聲道:“無論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慶州百姓向姑娘道謝。”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會如此,慌忙避開這一拜,斂衽還禮,“不敢。學士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奴家一介女流,能有報國的機會,是奴家之幸。”
一天之後。慶州城外。
西夏中軍帳中,仁多澣眯着眼睛,倨坐帥椅,聽一個書記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書信:“……将軍向懷忠義,而今夏國牝雞司晨,權臣當道,此越竊爲将軍所憂者。使将軍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佞之害;便立功于外,亦不免招緻梁氏之忌!将軍處此兩難之地,雖忠臣義士,不暇謀身,然則将軍欲置夏主爲何地?使夏無将軍,興慶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國與夏,本爲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澣輕輕揮了揮手,書記忙将書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卻聽仁多澣笑道:“這是石越勸我退兵哩。”此時站立在中軍帳中的寥寥數人,盡皆是仁多澣的心腹,他說話也并無顧忌。右手輕輕摩挲着刀柄,一面環視衆人,問道:“你等以爲如何?”
“若要攻克慶州,眼下來說,也并非沒有辦法。”說話的人是清遠軍守将嵬名訛兀,與梁氏一向不合,“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嵬名訛兀遲疑了一下,說道:“石越親自坐鎮慶州,而宋軍兵力卻如此之少,那麽宋軍主力在何處哩?”
“自然是在綏州。”衆将對嵬名訛兀提出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顯得非常的不屑。須知平夏城距此不遠,戰報還可以互相通報——雖然隻是許多天以前的戰況,但是也可以斷定,平夏城的兵力也并非是宋軍主力。
嵬名訛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澣,說道:“不錯,正是在綏州。但這意味着什麽,統領可曾想過?若末将猜的不錯,宋軍早已知道我軍三路進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軍主力将會進攻綏州!”
聽到這句話,連仁多澣都不由一震,一雙眼睛瞬時睜開,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細?!”
“這個末将不敢妄言。”嵬名訛兀緩緩搖頭,道:“不過這無關緊要。”他話中的語氣,擺明了是說有沒有宋軍的奸細都不關他屁事,“要緊的是,平夏城梁乙逋占不到便宜,綏州隻怕要吃大虧,換句話說,三路大軍,惟我們這一路能勝!”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幾個将領都興奮起來。
但是仁多澣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兩路皆敗,惟獨統領得勝!”嵬名訛兀嘿嘿笑道:“這可并非好事。況且萬一宋軍狗急跳牆,我軍也免不了損失慘重。眼下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的,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一旦我軍損失稍大,這場勝利,隻怕會成爲催命符。”
他話說到這裏,仁多澣已經是了然于胸。如果出現兩路受挫一路獨勝的情況,隻要他的力量不能超過梁乙埋,就隻會激化雙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會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軍中出現威信很高的敵人。石越的書信,雖然是說辭,但是說辭之所以能遊說人,卻正是因爲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擁護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書信——那還是在環州之戰前寫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話,與石越說得幾乎是一般無二。
仁多澣惟一不知道的是,身爲清遠軍守将的嵬名訛兀,這兩年來收受的大宋職方館的金錢與物品賄賂,總價值至少超過八千貫!仁多澣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來。攻不攻慶州城,在他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退兵,可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況且軍中還有一個讓人生厭的降蕃慕澤……他剛剛想到這裏,便聽一個将領說道:“但是現在退兵也不成,更會落人口實。況且還有慕澤那個野人在那裏堵河……”
“一個降蕃而已。”嵬名訛兀陰恻恻的冷笑道,話語中冒出一股殺氣。
仁多澣思忖了一會,沉聲說道:“将慕澤召回來,明天見機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還在遲疑之中,但是慕澤這樣的人物,對仁多瀚來說,始終是一個麻煩。如果是打敗仗,他倒是一個替罪羊;但是沒必要在打勝仗的時候留着他來争功,更沒必要在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時,留着這眼中釘。“是該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仁多瀚在心裏發出一聲冷笑。這樣想的時候,他身上并沒有一絲殺氣,因爲慕澤這樣的麻煩,對他而言,實在提不到“殺”的層面,正如人們更喜歡說“捏死一條蟲子”,而不習慣說“殺死一條蟲子”。
次日。
慕澤躊躇滿志的踏進中軍大帳,他這兩天都是不眠不休地親自率軍堵河,想到數天之後,慶州城就會成爲澤國,而生擒石越這種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澤連走路都覺得有點飄。盡管此時慶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還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澤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
仁多瀚高倨帥椅,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着他。而帳中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古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慕澤心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識的去摸佩刀,不料卻摸了個空。這時候他才想起進帳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澤,參見統領。”感覺到危險氣息的慕澤一面抱拳行禮,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帳中的反應。這時再後悔爲什麽沒有讓部族的人馬保持戒備也來不及了。
然而,出乎慕澤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溫暖,“慕将軍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着打斷了慕澤的話,“昨日軍中截獲一個奸細,從他身上搜了一個蠟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軍情,所以召将軍回來一道商議。”他說完,朝中軍官呶呶嘴,中軍官忙從帥案上取過一張紙來,雙手遞到慕澤面前。
慕澤疑惑地接過紙來,隻瞄了一眼,頓時冷汗直冒。他雖然隻是粗識漢字,但是這張紙條寫的東西,他卻看得懂。這是一封“他本人”寫給石越的密信,說以前自己爲奸人所誤,現在悔悟,願改投宋朝,約宋軍于某日劫營,他将率本部人馬于軍中接應雲雲。
慕澤自然知道這封信是僞造的,但無論這個陷害之計是多麽的容易識破,都沒什麽意義——因爲他知道仁多瀚壓根就不願意“識破”。慕澤隻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裏得罪了仁多瀚,竟導緻他要緻自己于死地?
“我隻想死個明白。”慕澤将那封僞造的書信很鄭重地交還到中軍官的手中,擡起頭來注視仁多瀚,語氣平靜地說道。
仁多瀚在這一瞬間,倒真有點欣賞慕澤了。因爲在這種情況下,慕澤居然沒有撕毀那封書信——否則的話,他就更可以把慕澤的罪名坐實得死死的。不過這顯然都不重要。
“本帥也正想問慕将軍要個明白!”仁多瀚的臉沉了下來,如同烏雲蔽日,整個帳中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許多。
“這是有人陷害末将……”
慕澤的話再次被人打斷,但這次卻是來自帳外——“報——”
“何事禀報?”中軍官快步出帳,厲聲問道。
來禀報軍情的小校卻頓時結舌,想了半晌,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禀道:“宋軍罵陣!”
“這也要大驚小怪,拖出去,軍棍伺侯!”中軍官說罷便要轉身,卻聽那小校大聲喊道:“冤枉!實是宋軍罵得厲害……”
“蠢貨!”中軍官擡起了腳。
“報——”又一個小校跑了回來,臉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軍罵陣。”這個小校要伶俐許多,不過他的要求卻十分的無禮:“十分厲害,請将軍親自去聽一下……”
“渾球!”中軍官厲聲喝罵道。卻聽帳中傳來仁多瀚的聲音,“是何事禀報?”
中軍官連忙快步入帳,禀道:“是宋軍罵陣。”
“這等小事,要兩人來禀報?”仁多瀚頓覺奇怪,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外面有鼓噪之聲,似乎宋軍罵陣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便在中軍帳中,也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些污言穢語。有幾句話清晰入耳,罵的卻是梁太後如何與臣子偷情!
帳中衆人頓時面面相觑。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來,道:“随我去陣前看看——先将慕澤綁起來!”
西夏衆将到了陣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該來這裏。
隻見慶州城樓上,一個女子雲髻高聳,身着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風,正在那裏清晰地罵着梁太後的一件件陰私之事,有許多事情,連時間、地點、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她每說一句,身後便有幾十個婦人跟着大聲喊出來。慶州城上的宋軍,一時間笑聲震天,不時還有幾個宋軍大聲附和着加幾句點綴之言。
而西夏陣前士兵,卻是一個個捂緊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應。
眼前之情景,絕對是仁多瀚做夢都想不到的。兩軍交戰變成潑婦罵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他隻愣了一會,立時便做出反應,“弓箭手,射那個女子!”
很快,一陣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飛到空中,便變成名副其實的“箭雨”,無奈的跌落下來,根本傷不到那個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這陣箭雨激起鬥志,罵得更加起勁了。
“罷了!”仁多瀚揮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這種浪費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