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聽到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在所謂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過是奪取勝利的工具而已。雖然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對此,卻是始終難以認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裏歎了口氣,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屆時會做出什麽反應。也許不能保持那種冷血,也許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賈岩卻并沒有注意到石越的反應,他微微歎了口氣,稍稍放低了聲音說道:“此等事皆不足爲懼,末将惟一擔心的,是西賊引河灌城。”
聽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子不由一震,他與潘照臨讨論,也是覺得此事最可憂懼,這時卻被賈岩說了出來,他正待詢問對策,卻見一個武官急匆匆跑來,一面高聲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臉上露出不悅之色,高聲喝道:“何事如此驚慌?!”
那個武官一愣,連忙安靜下來,快步入廳,上前參拜道:“啓禀石帥,王大人剛剛率幾百人強出西門了!”
衆人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都怔住了。
石越站起身來,便大步向門外走去,一面說道:“走,上城樓。”侍劍連忙取了石越的披風,緊緊跟上。潘照臨與賈岩、張蘊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報信的軍官呆呆地怔在了廳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樓之後,便發現城牆上的士兵都目不轉瞬地望着城外,一面還不停地呐喊助威;衆人将目光移至城外,隻見王恩披挂齊整,率了約三百餘精壯步兵,手執斬馬刀,正與西夏兵撕殺在一起,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身上插着弓箭的死屍、無主的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将目光尋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見他滿臉血迹,面目猙獰,手執長斧,率着一隊士兵大聲吼叫着沖向懸挂狄詠首級的旗杆。一個西夏小首領模樣的人斜裏沖出來阻擋,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連兵器帶人砍爲兩半!鮮血如噴泉一般灑在王恩身上,宋軍士兵都一齊發出“哦哦”的大吼聲。
石越見着這個情景,竟覺血脈贲張,一時早已忘記了自己不應幹涉将領指揮權的誡語,厲聲喊道:“擂鼓,助威!”
賈岩與張蘊相顧苦笑,但是卻畢竟不敢違了石越的軍令,且二人心中亦抱着一份僥幸,連忙吩咐下去,頓時,城樓之上,鼓聲雷動,随着這鼓聲,憋足了三天鳥氣的宋軍,一齊發出響徹雲霄的呐喊助威之聲。石越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隻覺得腳底的樓闆都在随着戰鼓聲與呐喊聲的節奏不停的顫抖,心髒更被鼓聲所引誘,随之而有節奏的跳動。一旁的侍劍和幾個親兵,雖然有意無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應付随時而至的危險,卻也都是滿臉通紅,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沖出城外,與敵人厮殺一番。
與城樓上的戰鼓聲相和,戰場之上,王恩與他的士兵們一齊發出似乎是從心肺中吼出來的殺伐之聲,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這支宋軍煥發出來的鬥志與威勢,竟是讓遠遠觀戰的仁多澣都爲之一驚。
“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東朝已非昨日之東朝!”仁多澣在心裏發出一聲歎息。目光卻久久凝視着那個站在慶州城樓之上的,身形長大的三十多歲的男子。
站在前陣督戰的慕澤卻無暇發出任何的感歎,他隻看見那個宋軍軍官,每擊殺一個敵人,都會用鮮血淋淋的手在臉上抹一把,現在他的臉和地獄的鬼怪都沒什麽區别了,每次西夏兵沖到他跟前,都會被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吓得一怔,但隻是這一怔,便足以緻命。
“十二個!”慕澤磨着鋼牙,惡狠狠的數着——被王恩劈成兩半的西夏軍,已經有十二個,其中還有四個小首領!慕澤拔出了佩刀,正欲親自沖上去,結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軍官正好策馬而至,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
慕澤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馬上前,親自舉起将旗,向西方揮舞。很快,圍攻宋軍的西夏軍都注意到慕澤的旗号,開始且戰且退。身陷戰局的王恩部卻兀自不覺,隻是緊緊跟着西夏軍前進,因爲感覺到自己距離狄詠的首級越來越近,士氣也愈發高漲。
慶州城樓之上,賈岩與張蘊卻是臉色微變。賈岩悄悄走到石越身邊,低聲說道:“石帥,這是西夏軍誘兵之計!”
“啊?”正興高采烈注視戰局,以爲西夏人是被王恩殺退的石越,心中一驚,忙說道:“如此,趕快鳴金!”
“沒用的。”賈岩在心中無息地歎了口氣,卻是依言傳令下去:“鳴金!”
清越的钲聲傳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個激靈,他停了下來,看着旗鼓未亂的西夏軍,心中立時恍然大悟。但是他這麽一停,剛剛正在退卻的西夏軍,卻又如潮水般的圍了上來。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懸挂狄詠首級的旗杆,又望了一眼遠遠抛在身後的慶州城。
“沒辦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邊的鮮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他高舉起長斧,大聲吼道:“孩兒們,殺!”
“殺!”數百人的呼聲在王恩身後響起。無視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沖向西夏軍。
接下來便是殘酷的撕殺,在快要接近懸挂狄詠首級的旗杆之時,西夏人停止了後退,再次包圍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沖擊。
身體的殘肢與斷裂的兵器一起飛上天空,摔落沙場。
鮮血與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聲與痛苦的慘叫聲交相混織,響徹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堅固的堤坊,宋軍再有力的沖擊,亦無法沖破西夏人的軍陣。每一次沖擊,都是無意義的消耗生命。
慶州城上的諸人,竟是感覺到一種戰場沉默的錯覺。
“不能見死不救!”張蘊都忍不住了。望着己軍徒勞的努力,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被敵人消滅,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不能再出兵。”賈岩也許是城樓上除潘照臨外,惟一還能冷靜的人。無視衆人憤怒的目光,賈岩冷冷地向自己的親兵下達了命令:“爾等親自去把守城門,有任何人敢出城門者,立斬!”
“是。”
賈岩這才轉向石越,平靜的解釋道:“西賊勢大,本可早殲王恩部于陣前,誘其至中軍之前,不過是想借機誘我軍出城相救,然後一舉殲滅。王恩違背軍令出城,縱其返城,亦當斬于軍前。此時陷吾軍于險境,豈可爲救一匹夫而置慶州于險地!”
石越無言的點了點了頭,他看出賈岩的眼中,還含有責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張擂鼓,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一線希望。
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樓上,眺望着被淹沒在萬軍之中的王恩部,看着王恩一次次發出吼叫,率領越來越少的士兵徒勞的一次次向懸挂狄詠首級的旗杆沖鋒,心中竟是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冷洌的北風如刀一般刮過石越的臉膛,将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但是石越卻兀然不覺。
城外。
仁多澣遠遠望着一次次徒勞沖鋒的王恩,臉上的神色,早已由輕蔑變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過是借此陷石越于兩難,來打擊慶州的士氣而已。任何軍隊的士兵,眼睜睜望着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傷,都是難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卻正好一舉擊潰之。
但是那個宋軍軍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卻由匹夫之勇上升爲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應當有二十餘處傷口,此時身後,隻跟着不足十個士兵。他們的目标,依然隻有一個——懸挂狄詠首級的旗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