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他剛剛點齊兵馬,準備出營攻城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邊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彪人馬,奇迹般的從慶州方向殺來。瘁不及防的東大營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慕将軍,要不要去救援?”身邊的副将探身詢問。
“不必。”慕澤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軍必然出去接應,我等趁機強攻西城,環州城必将易手。”
“将軍英明。”
但是慕澤的如意算盤并未打響,他剛剛準備向西城開拔,便見中軍官手執令箭飛奔而來,向慕澤喊道:“慕将軍,仁多統領命你立即救援東大營,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慕澤頓時一陣氣苦,撒氣似的抽了一下馬背,高聲吼道:“救援東大營。”
一彪人馬,撥首向東,浩浩蕩蕩地殺去。
此時,環州城牆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狄詠滿臉的不可思議。
慶州從哪裏變出這麽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應!”他一面走下城牆,一面吩咐。
很快,三百人馬集合完畢,幾乎全是何畏之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這亦是碩果僅存的環州義勇。
狄詠擡頭望了一眼在城牆上守城的何畏之,舉起銀槍,高聲喝道:“出城!”
三百精兵在高舉的“狄”字将旗與當今皇帝禦筆親題的環州義勇軍旗的指引下,從環州東城殺了出去,直插入西夏軍東營。被兩面夾擊的西夏軍東營頓時亂成一團,西夏軍本來就甚爲畏懼狄詠的威名,環州義勇也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部隊,此時見狄詠率軍如狼似虎的殺來,更是氣爲之奪,竟是無人敢纓其鋒。很快,裏外兩支宋軍便會合在一起,突破東大營的防線,向環州城中殺去。
率軍趕來的慕澤眼見着“狄”字旗與“環州義勇”旗,眼睛立時就紅了。連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盤的不快都立時被抛到九霄雲外,大吼一聲:“殺!”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帶着騎軍,惡狠狠地向狄詠撲了過來。
“環州義勇斷後,援軍進城!”狄詠在馬上看見撲來的慕澤,立時躍馬大吼,率領三百義勇,掉轉馬頭,殺向慕澤部。
狹路相逢,弓箭幾成無用之物,高舉着各式各樣的馬用兵器,口中發出懾人的怪叫,兩支騎兵硬碰在一起。
環州城屏住了呼吸。
城牆上。
率援軍而來的,竟然隻是個年紀輕輕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皺起眉毛。
“下官李敢當,奉石帥之令,率慶州義勇兩千,增援環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悅的心,立時沉下去大半。果然隻是義勇。雖然他不知道這批人至少是半自願前來,并非單純的義勇,其中還夾雜了一些禁軍與廂軍官兵。
“帶霹靂投彈沒有?”何畏之心存萬一的問道。無論如何,有霹靂投彈的話,于守城還是頗有好處的。
“帶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帶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來的笑容瞬間變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與慕澤正殺得難解難分的狄詠部,沉聲說道:“鳴金!”
援軍來了,自然沒有理由投降了。環州義勇就隻剩這麽一點家當了,不能再讓狄詠全部揮霍光了。如果環州城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這些幾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沒有指望那裝備參差不齊的兩千慶州義勇。
已經是第六天了,如果能堅持到高遵裕的援軍趕到,環州還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經是第三次投向東南了。
援軍應當早就在路上了吧?
渭州。
“我手中沒有可以支援環慶的人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崗岩。“援軍自然會派出,但不是現在。”
月明真人在後面凝視着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卻不禁露出諷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隻怕朝廷不會善罷幹休。”
“從來官場都是人走茶涼。”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沒有多說。石越若是活走,或者他還有麻煩;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揮師收複環慶,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瀾的英雄,誰敢追究他的責任?
何況,平夏城戰況慘烈自是事實。他有充足的理由,不發救兵。
他高遵裕可沒有要求石越在慶州充當英雄。
“聽說狄詠在環州……”
月明真人的話,換來的是高遵裕殘酷的冷笑。狄詠?若不是他與石越,他高遵裕怎會突然間幾乎身敗名裂?若非西夏人這次入寇來得這麽及時,在這麽短的時間内,石越與朝廷都不得不依賴更熟悉渭州軍中事務的自己,他幾乎不能翻身……一個“前郡馬”還不如一條狗來得值錢!何況這個“前郡馬”還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宮廷鬥争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時的皇家,根本不會在乎狄詠的生死。
“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敗,高遵裕能趁此機會控制局勢,掌握陝西的兵權也是不錯的局面。”月明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立即放棄了勸說,“既然高帥已經拿定主意,那麽,貧道以爲,環慶那邊,不做點樣子,日後朝廷那裏隻怕不好交差。”
“真人對朝廷的了解,還是略嫌不夠。”高遵裕突然轉過身來,好心情的解釋道:“朝廷在乎的,永遠都隻是結果。如果石越兵敗,而我能擋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擋住,隻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會責罰我,相反,朝廷一定會嘉獎我,籠絡我!何況,我的官位現在渭州知州,我對朝廷的責任,亦不過是守住渭州的疆土!”
月明隻感覺一股冷氣從腳底冒了上來。
因爲他知道,高遵裕說的是事實。
“本帥自然會集結人馬,準備救援環慶!”高遵裕撫摸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關系重大,本帥已将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賊犯我環慶,兵力雄厚,本帥自需要一點時間來集結軍隊……”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個冷戰。
“着人回報石帥,援軍不日出發,望堅守待援。”
嘩地一聲,一隻名貴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猙獰的笑容。
環州圍城第十天。
城牆上戰死士兵的屍體,已經沒來不及清理。西北城牆的一角已經塌了老大一塊。
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環州城中,能拉動弓箭的士兵,已經不足千人。
狄詠的戰袍早已染紅,身上有着近十處的箭傷、刀傷。援軍至少應當到了慶州吧?狄詠心中慘然,但也有一絲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軍到來了。
“李敢當!”
“在!”
一個渾身上下都被鮮血浸透的人站地狄詠的跟前。
“投降的時候,你率領還能騎馬的弟兄,開東門,想辦法逃回慶州報訊。”狄詠平靜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狄詠,斷然拒絕。“下官絕不會投降!若等不到援軍,下官與将軍忠烈祠相見便可!萬不可效法文煥那厮,身敗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滿城百姓被屠嗎?”狄詠厲聲喝道。
李敢當怔了一下,遲疑起來。但僅僅是一瞬,李敢當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牆的磚中。他單膝跪倒在狄詠面前,高聲說道:“下官來之前,已向石帥發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從命。”
狄詠無可奈何地看了李敢當一眼,歎了口氣,轉向何畏之,說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隊突圍吧。”
何畏之默默點頭。
“李敢當,那便由你将我的人頭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詠淡淡地下達着命令,聲音異常地平靜。
“将軍!”李敢當哽咽了。
“我已經寫好了奏折與遺書,若何将軍能夠突圍,你便不至于被誤會。”
李敢當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無論他能不能突圍成功,我都不會被誤會。
“一個時辰後,開城門投降!”
狄詠語氣平靜地下達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命令。他的目光遙遙的注視着遠方,很久很久也沒有轉移過,李敢當與何畏之則一直默默的注視着他,帶着敬重,也帶着蒼涼。雖然他們的心裏,都有些奇怪,爲什麽狄詠此時的表情,既不象是憤怒,也不象是悲傷,而是——溫柔。
此時的狄詠,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是想起了長安城中的嬌妻,還是未出世的孩子?還是什麽也沒有想,隻是最後留戀的看看這個世界?這都已經沒有人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進狄詠的心髒,狄詠的手似乎扶了一下城牆,卻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緩緩的走近他,狄詠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睜着,似乎在最後的一刻,他也并沒有放棄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不知爲什麽,他這樣的表情看起來竟然特别的純淨,并不象是一個勇猛的将軍。
何畏之輕輕地幫他合上雙眼,他的目光落在狄詠的胸膛上,匕首已經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隻露出鑲嵌着腥紅寶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認出,這柄匕首正是他當年送給石越的,石越又将之送給了狄詠,最後由它終結了狄詠的生命。他的心裏,不知爲何,忽然想起了那場盛大的婚禮,鮮花鋪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鍾後,環州城滿城大哭。
仁多澣與慕澤奇怪地望着環州城,不明白那哭聲因何而發。
這座城池的陷落已經是遲早的事情,但是十天的慘烈抵抗,無論是身在前線戰鬥的慕澤,還是不斷算計着異己部隊的仁多澣,都對環州城又恨又敬。
這座小小的環州城,西夏軍付出十天時間,以及超過一萬餘人死傷的代價。
慕澤已經準備好城破之後,要讓滿城人都爲這種抵抗付出代價,也需要借此安撫死戰的士兵。
最多隻需要一次進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個時辰之後,環州城牆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與慕澤面面相觑,所有的西夏軍将士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環州投降了?!
環州城門全部打開。
從西城門出來一位身着素袍的宋軍軍官,緩緩向仁多澣與慕澤走來,他手中還捧着兩個盒子。
西夏士兵們屏氣凝神地望着這個軍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讓他過來。”随着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動向兩邊退開,給這位宋軍軍官讓出了一條道路。
“下官大宋環州陪戎校尉李敢當,向仁多統領乞降!”李敢當的喉嚨中,無比艱難地吐出來這句話。
仁多澣與慕澤對望一眼,“狄詠呢?他如何不來?!”
“狄将軍人頭在此。将軍遺言,請仁多統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滿城百姓一條生路。此爲環州戶籍冊!”
仁多澣大吃一驚,“狄詠死了?”一個親兵接過李敢當手中的木匣,打開來看,赫然正是狄詠的人頭!
“狄将軍希望能夠用自己的人頭,換取仁多統領的仁慈。”
仁多澣沒有回答李敢當,他執鞭遠眺殘破的環州城,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他自然知道狄詠的身份,是絕不可能成爲俘虜的,而且兩國交兵……但是,不知爲什麽,仁多澣竟然沒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戶籍冊。我答應你,進城之後,絕不縱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聲說道。
“多謝仁多統領!”李敢當向仁多澣拜了一拜,突然也倒在了地上。
幾個親兵沖上去,翻過李敢當的身體,發現他的胸口,也插着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歎息道。
他的目光移過裝着狄詠首級的木匣,高聲命令道:“準備進城!”
便在此時,便聽到東城方向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未多久,一個士兵策馬跑來,高聲禀道:“有宋軍突圍。”
“截住他們!”仁多澣身後的慕澤,不顧身份的發出了命令,表情無比猙獰。
62
慶州。
“高遵裕的援軍,爬也應當爬到慶州了!”石越站在慶州城樓上,遠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丢下了這句話。
環州城的五縷烽煙已經熄滅一天了。根據事先的約定,如果各城遇襲,隻要城池未陷,五縷烽煙便永不熄滅。狄詠與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環州城,力拒超過十倍于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環州城甚至不會淪陷。
石越的嘴角,滲出一絲血迹。
以狄詠的身份,環州陷落,他的命運便已經注定。隻不過石越并不知道狄詠是爲了滿城百姓的生命,放棄了戰死沙場的榮耀,而選擇了另一種死法。
“現在撤退還來得及。”連潘照臨都忍不住勸說起來。
“然後被西夏人一路追殺至長安城下麽?!”石越沉着臉反問道。“慶州城的得失,可能牽涉到整個戰局。我身爲主帥,沒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這裏了。”
潘照臨閉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發什麽神經,居然膽敢來進犯環慶?
誰也想不到,這不過是因爲一個降蕃建功立業的野心。
“今慶州之将,先生以爲何人可用?”石越轉身離開城樓,走到潘照臨身邊時,身形頓了頓,沉聲問道。
“賈岩、張蘊、王恩三人而已。”
“正合我意。”石越點了點頭。
緊緊跟在石越身後的豐稷腦海中立時浮過三人的簡曆。賈岩、張蘊、王恩都是開封人,但是經曆卻各不相同。賈岩是在禁軍大閱時,由皇帝親自選定,後又入講武學堂優等畢業;張蘊是将門之後,本在劉昌祚軍中,劉昌祚調至龍衛軍,他亦随之而至環慶,此次龍衛軍出征,是劉昌祚向石越推薦張蘊協助留守;王恩卻是羽林衛士出身,因材武出衆,才補放外任。豐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這三人皆是名列史冊,号稱名将。但是在熙甯十年之時,賈、張、王三人,雖然各有驕人的資曆,卻依然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否則他們也不會有機會與石越一起呆在慶州,并且被石越與他的幕僚看中。
“學生數日來,觀察諸将練兵,惟賈、張、王三人旗鼓嚴整,雖驅使鄉兵,亦能進退有度,法度嚴明。學生又與三人論軍事,其談吐見識,不與他将同。”潘照臨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決心堅守,那麽與其作徒勞的勸解,還不如積極想辦法來面對将要出現的困難。率軍作戰,無論是他還是豐稷,皆無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說,軍中名将,又幾乎傾巢而出,前往綏德城,此時在中下級軍官簡拔人材,便是重中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會,轉頭向豐稷說道:“以賈岩爲正将,張蘊、王恩爲副将,節制慶州城内所有部隊,負責慶州城防。”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