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國之不甯(17)

第244章 國之不甯(17)

“是末将的族人帶來的。絕對可信!”

狄詠例行公事的走到環州城牆上面,無聊的找何畏之說話。環州城牆上,插滿了各色旗幟,以及穿着衣服的草人,遠遠望去,幾乎讓人以爲有數萬大軍屯結于此。但是實際上,在環州城内,不過隻有暫由狄詠統率的一千廂軍與何畏之率領的一千環州義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吓得果真不敢進攻,每天清晨,便可以遠遠望見西夏人從青崗峽出來,在距離環州數十裏的地方曬馬,然後在日暮之前回去。

這也叫入寇?!

狄詠對西夏人的蔑視之意,日漸一日的增強。

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找到何畏之,狄詠從後面走過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喚道:“何兄。”

何畏之卻沒有回頭,反而指着遠處,說道:“你看那是什麽?”

狄詠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片灰塵從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子興奮起來,“是敵襲!”

“敵襲?!”何畏之的臉刷地白了。

狄詠從未見過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麽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敵襲,那至少有數萬人!我們隻有兩千人!”

狄詠頓時想起己軍的處境,也愣住了。

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動一般,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也出現在二人視線之内。

“關城門!”

“敵襲!”

了望的士兵的叫聲,無情在二人耳邊響起。

整個環州城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環州城陷入一片忙亂之中。

狄詠聽到何畏之在離開之前的一句話是:“快派人去請援!”

哪裏會有援兵?

狄詠此時才發現,沒有仗打有時候并非一件壞事。

求援的士兵從城門沖出去不過一刻鍾,狄詠與何畏之剛剛來得及收起吊橋,關上城門,數以萬計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湧了上來,将小小的環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狄詠與何畏之相顧苦笑。

“至少有三萬人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軍的旌旗。

“是四萬。”狄詠平靜的糾正了何畏之的錯誤。

“堅持到援軍到來要幾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許多廂軍的雙腿已經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讓他欣慰的是,他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至少從表面上看來,還是鎮定如常。

狄詠看了一眼四周,見沒有人在側,壓低聲音說道:“最近的援軍,在高遵裕那裏。”

何畏之頓時愕然,“渭州?”

狄詠無言地點了點頭。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時還不知道,平夏城方面的戰況也非常的慘烈。

“難道石帥身邊沒有人馬?”

狄詠沒有說話。身在慶州的石越,連廂軍與鄉兵,一共不足一萬人。陝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與綏德城集結,如果高遵裕的部隊不能來救援,便隻能等待長安城的兩萬人馬——這是陝西路最後的預備隊。不過無論等待哪路人馬的救援,環州城都不太可能堅守到那一天——狄詠此時并不知道西夏人的戰鬥意志如何。

“我們不能突圍。”狄詠望着何畏之,平靜地說道:“至少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讓石帥撤退。環州便是你我殉國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無言的點了點頭。雖然心裏有幾分不心甘,而且也無意爲大宋犧牲,但是投降他更不願意。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穩定軍心。”

狄詠丢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個守城的士兵身邊,拍了一下那個士兵的肩膀。精神過度緊張的士兵猛地一驚,幾乎癱倒在地上。

“别怕。”狄詠提了一口氣,朗聲笑聲:“西賊不過是來送死。”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到西城牆上的每一個角落,士兵們不由自主的将頭轉向狄詠,看見主将如此輕松,大家突然間感覺有了點依靠。“孩兒們,且看某的手段。”狄詠高聲喝道,衆人便見他張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滿月之狀,“嗖”地一聲,羽箭飛向城外。便聽到城外西夏軍一齊驚叫,城樓之上,頓時一片歡呼——原來狄詠這一箭,竟然射斷了西夏軍的一面軍旗!

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驚心。

西夏人似乎感覺到一絲懼意,如同大潮碰上堅固的海岸,又緩緩退後了幾十步。

“西賊殘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無生!石帥就在慶州,援軍很快便到。兒郎們打起精神來,讓天下人看看我們殺賊的手段!”狄詠高聲呼道,聲音幾乎全城聽聞。

環州士兵見到狄詠這般神勇,又聽說石越就在慶州,援軍不過數日可到,頓時一片歡呼,一齊發出震天的吼叫聲。

城外,仁多澣望着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守軍”,又聽到如此巨大的吼聲,再看看那斷成半截跌落地上的軍旗,不由心生懼意。他看了一眼慕澤,嘴唇微微歆動,忍不住說道:“環州果真隻有兩千宋軍麽?”

慕澤也不想狄詠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涼氣。但是此時已無退路,隻得硬着頭皮說道:“必無虛假!”

“那好。”仁多澣揮鞭指着慕澤,說道:“慕将軍,本将調三千精兵予你,合你本部人馬,共是五千餘衆,可爲前鋒,爲本将攻下環州城!”

慕澤不料仁多澣隻肯派這麽點人馬給他,不由心中暗罵,但卻怕仁多澣翻臉,隻得忍下氣來,咬着鋼牙,高聲應道:“是!”說罷頭也不回,策馬便本陣跑去。

一刻鍾之後,便聽到西夏軍陣中号角四起,慕澤率領五千餘人馬,如狼群一樣,殺氣騰騰地撲向環州孤城。

被載入史冊的環州之戰,拉開了帷幕。

環州城中,不過三千餘戶,六千餘口,蕃漢雜居。其中真正可以持械作戰的壯年男丁,不過四千餘人。大敵當前,這些男子亦全部披挂上陣,站上了環州城頭。好在環州本就是宋朝所謂的“軍事州”,城池雖小,但甚爲堅固。而且因爲緊連西夏,所以民風好武,大部分男丁都會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訓練,便可以拉上城牆作戰。

狄詠披挂重甲,在血迹斑斑的城牆上巡視。幾個健壯的婦女正将一個戰死鄉兵的屍體拖下城牆,另一些民婦與兒童,則提着飯菜給守城的士兵們送飯。士兵們無力的躺在城垛之後,見到狄詠到來,連忙紛紛起立。

西夏人已經圍攻了整整兩天。環州城外,遍地可以見的是凝固的鮮血,半截的斷旗,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爆炸後留下的黑塊,還有殘缺不全的屍體。西夏人的每次都進攻如同瘋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讓狄詠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進攻的兵力并不多。否則他很懷疑自己能堅守兩天。

不過現在西夏人的将領既便是白癡,也已經知環州城内的守軍不多了。也許接下來,就是總攻了吧?

狄詠微笑着安撫站起行禮的士兵們,細心的查看傷兵的傷口,不時親自替他們上藥包紮——狄家自有家訓,愛兵如子,絕不以地位驕人。這位“前郡馬”的這種作風,很快也幫助他赢得了環州城的軍心與民心。

求援的士兵應當已經到了慶州。狄詠雖然知道其實不會有所謂的“援軍”,但是心中卻總忍不住有一絲僥幸。這兩天的戰鬥,環州守城的士兵戰死了一千餘人,西夏人也付出了雙倍的代價,但是雙方的絕對數量相差實在太遠了。

幸好還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環州義勇!

環州城現在便如同萬裏海域中的一葉孤島,在雷電風暴中飄搖着,似乎随時可能被海水淹沒,但是卻依然倔強的面對這一切。

慶州。陝西安撫使司行轅。

上演空城計的石越知道這次已經是弄巧成拙了。實際上石越并不會有危險,他駐守的慶州與環州直線距離并不遠,但是山路難行,隻要環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的撤回京兆府。否則的話,潘照臨絕不會同意這次冒險。不過他卻沒有料到,石越居然并沒有遇險即走的打算。劉舜卿的計劃不過是巧妙的利用西夏人對宋軍文臣統帥一貫作風的了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中兵力,赢得這場戰争。但不知道爲什麽中間卻出了差錯,仁多澣居然大舉進攻了——這根本不需要環州求援的士兵來告知,兩天前環州上空點燃的烽火,便已經可以說明一切。

“石帥!”豐稷從兩天前開始,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勸說石越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請石帥即刻返回長安主持大局!”

“回長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的反問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見的嘲諷之意,“我不需要回長安,我便在慶州。統帥臨陣脫逃,這種事情,既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來。”

豐稷承認石越是大宋少有的文臣,但是無論如何,他認爲石越始終是個文臣。

“公之責任,非在慶州!”

“士兵與百姓們,不會和你講這些道理。”石越的語氣雖然平淡,卻十分堅決。

“平夏城吃緊,定西侯的援軍不一定能及時趕來,若稍有遲誤,隻恐已鑄成大錯。而長安兵兩天前已經在馳援緩德城的路中,餘下的守軍是絕不能再動,再無援軍會來環慶。公爲朝廷重臣,豈能效匹夫之勇,爲此不智之舉?”豐稷不敢放棄,“慶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無地方可去!”石越斷然拒絕,“慶州如若失守,長安門戶大開,渭州亦受夾擊,是将戰火引至我陝西腹地。我不會離開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軍。”

“是。”豐稷終于知道石越是鐵了心不走。他心中一時間不知道是憂是喜。石越身在慶州,不僅僅是慶州的士氣民心都會受到鼓舞,連各地戰鬥的将士,也會感覺有依靠。一旦他離開,便容易重蹈韓绛覆轍,動搖軍心士氣,導緻大潰敗。但是身爲主帥如此輕身犯險,卻不能不讓豐稷擔憂。

“立即在慶州募集義勇,設法救援環州。”石越又吩咐道。“傳令甯、邠、坊諸州,調集廂軍、鄉兵,增援慶州。”

“是。”豐稷答應着,正要出去執行。方走出數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甯、邠、坊各州不許再強征農夫。”

豐稷不由一怔。

“那樣隻會騷擾百姓。各州居内地,農夫不經訓練,難以大用。聚集起來亦不過是烏合之衆。”石越解釋道,“而且,渭州的援軍最多十日可至,慶州不會有危險。”

豐稷點點頭。的确如石越所說,此時強征農夫并無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的話,慶州不會有絲毫危險。隻須有一萬禁軍在此,再有廂軍、鄉兵、義勇協助,慶州城就不是區區四萬西夏軍所能撼動的。

望着豐稷大步離開的背影,石越閉上眼睛,微微歎了口氣。

他并非是無意義的冒險,而是知道自己在慶州的存在對于軍心民心的重要,同時也算定隻要高遵裕能及時派出來援軍,慶州城破的危險就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但是,無論如何,他在決策時,抛棄了狄詠與何畏之。

“對不起。”石越喃喃說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實際上,他也是無兵可派。環州的守軍,除了少數精銳的力量,勉強隻能守城,絕無野戰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銳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幾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環州圍城第五天。如血殘陽。

狄詠的左臂插着一枝羽箭,他瞪大眼睛,望着從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夏軍,松了一口氣,頓時身體一軟,他心中一驚,連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讓他終于聚起精神,挺着身子站了起來,沒有在士兵們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進攻。

這已經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牆了。

“你還沒死呢?”狄詠轉過頭,見何畏之正笑着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裏用一塊布随便包紮了一下,鮮血已經将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詠笑着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從背後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詠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麽來的?”

“慕澤那狗賊射的。”狄詠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經心的說道。

“看來真要進忠烈祠了。”

狄詠看了一眼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兩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聲說道。

狄詠擡頭仰望夕陽,忽然轉頭問道:“還能突圍麽?”

“圍得鐵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詠咬着嘴唇,忽然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麽了?”

狄詠指着城中,沉聲道:“我擔心西賊破城後屠城。”

曆史上,大凡血戰過後的城市,都沒有好下場。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後,城池不破,援軍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頭去降西夏,換回這滿城百姓的性命。”狄詠淡淡說道。“隻不過難爲你了。”

何畏之望着大步走下城牆的狄詠,久久沒有說話。

環州圍城第六天。

西夏大營。

“攻了五天,折損近五千人馬,一座小小的環州城都拿不下,飯桶!”仁多澣指着慕澤的鼻子破口大罵。“事先還說什麽環州隻有兩千人,豈碼有五千人以上!”

慕澤有苦難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給他兩萬人馬,狄詠與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兩天也能奪下環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戰術,每次給他的人馬,都不超過一萬。而且全是靜塞軍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強征來的小部族的人馬。慕澤不知道這些小部族大多是與梁乙埋關系不錯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親梁乙埋的将領的部隊。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将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澤卻以爲是他短視無知。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敢頂撞仁多澣。

畢竟仁多澣是連梁乙埋都要忌憚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長。

“今日之内,末将必拿下環州城!”

“那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率五千兵去,拿狄詠的人頭回來我。”仁多澣不耐煩的揮揮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心疼。這四萬大軍中,他本族與附屬小族的人馬占到三萬左右,現在是幾乎一點都沒有損失。

慕澤聽到“五千人馬”,心中暗暗咒罵着,但是面子上亦能恭順的應道:“遵令!”

好在環州城的守軍這次是真的最多不會超過兩千了。慕澤在心裏自我安慰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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