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夏雖不久,然被李清引爲同黨,又漸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内情,若能加劇夏主與後黨的内鬥,不難引發西夏内亂。到時候,我大宋便有機可乘……”文煥的聲音,充滿了怨恨。“李清那厮,一心想輔佐秉常,使西夏成爲小華夏。但是他黨羽不多,西夏兵權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後向來反對漢化,李清要想達成心願,就必須先要幫助秉常登基親政,除去梁氏。我隻要從中下手……”文煥壓低了聲音,向司馬夢求講叙自己的計劃。
司馬夢求冷靜的分析着文煥的話。他知道此時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判斷力與直覺。如果輸了,那麽自己的性命就會丢在西夏;如果赢了,西夏國就會陷入一場規模龐大的内亂之中!也許,這比說降李清,更加值得嘗試。
“我給你這個機會。”
文煥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司馬夢求,一字一字的問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願做漢奸之人。”司馬夢求放下了弩機,但是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文煥的眼睛,但是文煥卻沒有說什麽。隻是停了一會,文煥便向司馬夢求說道:“你相不相信我,并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帥爲我辯護過,并沒什麽遺憾了。有件事,你要盡快通報給石帥——夏主已經決定,十月中旬以後,大舉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萬以上,據李清所說,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襲綏州!請石帥早做準備。”
60
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劉航與通判趙挺之率領數百騎軍,勒馬立于延州城外,遠眺西南。
此時,距離延州約三十裏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馬擁簇着一輛馬車,正時緩時疾的向延州城前進。這支部隊衣甲锃明,旗幟鮮豔,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若在久經戰陣的人眼中,卻是一眼即可看出這隻不過某位高官的侍衛隊而已。但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馬車中的這位高官,竟然是剛剛被皇帝嚴旨訓斥的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延州知州劉航,進士出身,頗具吏材,曾經出使西夏,冊立夏主秉常,回朝後上《禦戎書》,以爲朝廷不可輕開邊釁。因反對新法被貶,司馬君實入政事堂後,調至延州爲知州……”馬車内,潘照臨面無表情的向石越介紹着延州官員的情況,說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子劉安世,中進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遊學一載,後拜入司馬君實門下,亦是《西京評論》之中堅人物。”
石越聽到劉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輕聲嘟哝了一句:“原來是‘殿上虎’的父親。”
潘照臨卻沒有聽見石越的話,又繼續說道:“通判趙挺之是進士及第,做過學官,以清廉能幹著稱,調至延州做通判不過一年。”
“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聲說了一句。
“雖然知州與通判是屬于文官,但是邊境的州府,卻一向是由武官轉文職的官員來擔任知州的。”潘照臨也搖了搖頭,“司馬君實将劉航調至延州,是爲了邊境的安甯。但是現在的情況……幸好這二人都不算無能之輩。”
石越見潘照臨神色,微微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過于擔心。延州有振武軍第三軍、神衛營第三營,駐守在綏德城的雲翼軍、神衛營第五營,還有萬餘廂軍,防守應當綽綽有餘了。”
“防守的兵力怎麽樣都不夠。”潘照臨皺眉道,“西夏人這次在天都山點兵,來勢洶洶,非比尋常。從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條路線:向西由會州、蘭州攻熙河;向東經蕭關北入韋州可攻環州;或者直接攻擊保安軍,威脅延州;西南由得勝寨、靜邊寨可攻秦州;東南可經通遠寨、沒煙前後峽攻平夏城。而最讓人難以放心的是,似乎銀夏一帶也有西夏軍在集結,這樣一來,連綏德城與延州,都難以安穩。”
“他們集結兵力,可以在六個方向發起進攻,而我們卻要處處設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結的消息傳到之後,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視的計劃,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時下令沿邊州府進入戰備狀态。但是這種被動的防禦,防守的一方日子并不好過。
“六個方向中,熙河地區是最不可能遭到進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進攻的。”潘照臨冷靜地分析着當前的形勢,“熙河地區有李憲、王厚在,當地的駐軍無論是整編完的神銳軍還是未整編禁軍,或是鄉兵蕃兵,都是經曆過戰陣的,将領又多是王韶舊部,如若西夏人進攻熙河,必定讨不了好去。況且當地地廣人稀,既便西夏入寇,于我損失不大——我相信西夏這次隻是報複性的入寇,而并非是戰略性的進攻。”
颠簸的馬車中,石越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還是隻不過是身體的自然反應。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驚,他并不是很懂軍事,因此在他看來,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軟脅。
“不錯。是秦州。”潘照臨肯定地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理由,“雖然秦州的禁軍未曾整編,防守力量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進攻秦州,卻是犯了兵家大忌。隻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沒有膽量無所顧忌的進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會明白在後路有敵人的堅城重兵時,是可能導緻全軍覆沒的。”
石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但是其餘的幾個地方,卻是很難說西夏人會進攻哪裏了。”潘照臨說到這裏,眉頭又皺了起來,“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頭大患,此次天都山點兵,說不定就是爲了拔掉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與新建的靈平寨隻有種誼的振武軍與一些廂軍防守。若西夏糾集大軍圍攻,能否不失,實在難說。而環慶路的主力是種谔的龍衛軍,雖然号稱精銳,而且種谔亦稱名将,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實在難言樂觀。至于綏德城,主力是種古的雲翼軍與神衛營第三營,兵力也并不雄厚。”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是誰?”
“是與‘三種’齊名的‘關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戰之名,名震西陲,是西軍中數得着的名将之一,趙顼曾經親自接見,并且欽賜銀槍、袍帶。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兩個文官來,要讓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進犯路線就好了。”石越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象這樣處處設防,分散兵力,實在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宋文武官員都知道,隻要西夏人真正集結大軍進攻,無論是攻哪一路,宋軍都會處于劣勢,隻能夠依靠城牆堅守待援。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戰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聽到潘照臨也微微歎了口氣,用很細微的聲音說道:“若是能下場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着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天空,不覺搖了搖頭。現在下雪,實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車内,在潘照臨身上流連了一會,忽然想到,連潘照臨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幫助,看來是很難指望大宋的官員百姓們對這場戰争抱樂觀的期望了。
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人馬嘶鳴嘈雜的聲音,石越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正要詢問,便聽到侍劍在外面禀道:“公子,有緊急軍情。”
“停車!”石越連忙吩咐,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便掀開簾子彎着腰将半個身子伸出了馬車。
隻見一個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車前,見到石越出來,忙高聲說道:“叩見石帥。小人奉慶州種将軍之令,向石帥報告緊急軍情。”說罷雙手将一個封上了關防大印的木盒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來,遞給石越。
“辛苦了。起來吧。”石越接過木盒,便即縮回車内,車夫揮了一鞭子,隊伍便繼續開動起來。隻有那個傳令兵兀自在那裏發愣——他一時間難以接受石越的作風,更是被“辛苦了”三個字給震呆了。石越的親兵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也懶得取笑他的少見多怪,隻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跟着隊伍繼續前進。
馬車内,看完報告的石越淡淡說了句:“已經可以肯定,是夏主親征。”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夏主親征,并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來的話,卻讓潘照臨的表情變了,“司馬純父已經回來了。他走的是靈州道,幾天前便到了環州。此時已往延州趕來,算時間,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見面。”
“靈州道?公子是說,司馬純父潛入西夏了?”
“到過興慶府。”石越亦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他會有重要的情報面呈。”
三日之後。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軍部大營。現在這裏暫時成了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行轅。安撫使司的親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将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備得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有經驗的人從親兵們如臨大敵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時行轅中,正在進行着重要的軍事會議。
石越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三天前到達延州後,司馬夢求果然已經到了延州。面見石越之後,司馬夢求向石越報告了文煥的情況,以及從文煥那裏帶回來的情報。
如果文煥果真是詐降,那麽司馬夢求帶回來的情報,價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軍的真正意圖,那就不僅僅是便于防守那麽簡單了。石越從來都認爲,消極的防守是沒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煥的情報有誤,一旦輕信,後果亦将不堪設想。
一向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石越,這次卻不得不做一次賭博性的抉擇。
振武軍第三軍軍部的大營内,觸目可見的都是“仇雠未報”四個大字。石越知道這都是姚兕的手筆。姚兕的父親姚寶在姚兕幼年時,便戰死在定川。由寡母養成的姚兕是軍中有名的孝子,同時亦是對西夏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将領。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滅亡西夏,替父報仇,爲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仇未報,姚兕在自己出沒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雠未報”四個字。石越早就聽說,每次與西夏人交戰,姚兕也都是奮不顧身,勇悍異常,然而自從他調至延州後,與西夏人的沖突機會減少,姚兕一直是郁結于胸,結果導緻瘋狂地訓練部隊,許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調到振武軍第三軍。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着重甲的姚兕身材略顯矮小,但是卻十分的壯實,渾身膚色黝黑,一雙眸子中,掩飾不住一種危險的興奮之情。
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連忙微微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興奮,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骜,卻讓這種掩飾更加的欲蓋彌彰。
石越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劉航、雲翼軍都指揮使種古、慶州知州種谔,以及振武副尉劉舜卿,一個與姚兕經曆相似的西軍名将,與姚兕不同的是,劉舜卿是父兄都戰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劉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點儒将的氣質。劉舜卿現在的身份,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副都指揮使。
“職方館帶來的情報,諸位将軍都已經聽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營中司馬夢求,後者連忙謙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卻早已移到了營中一個巨大的沙盤之上。“本帥想聽聽諸位将軍有何看法?”
“石帥!”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營中響起,衆人的耳膜都感覺到一震,不由一齊将目光聚集到了說話的姚兕身上。“末将以爲,既然知道西賊想進攻綏德城,我們便可以在綏德城集結重軍,嚴陣以待,給李秉常一點苦頭吃。”姚兕說話之時,眼中兇光畢露,倒似是将石越當成了秉常,要将他生吞活剝一般,饒是石越識人無數,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連忙不動聲色的将目光移到種古身上。
種古并無姚兕的好戰,得知自己的防區将要成爲西夏人進攻的主方向,對于這個關中大漢來說,并非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他見石越的注視自己,連忙欠身說道:“敢問石帥,職方館的情報是從何得來?是否準确?”目光卻是瞄向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正欲回答,卻聽石越早已先說道:“超過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将領之最親最重者,莫過于間。”種古朗聲說道:“石帥卻言隻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間?”
“若是情報失誤,職方館願負全責。”司馬夢求沒有想過要逃脫責任。
“這個責任,職方館負不起的。”種谔毫不客氣的說道。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寒着臉說道:“三衙與職方館各有職責,将軍不必逾越。”
“是。”種谔不甘心的欠欠身。
“依末将之見,此次西賊于天都山點兵,較之尋常頗有不同。銀夏宥諸州人馬,皆未有調動的迹象,若是大舉入侵,不至于如此。西賊向來喜歡集結重兵攻擊一點,以求一戰成功;一戰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親征,卻有大軍遲遲不動。這些迹象來看,末将以爲職方館的情報,是可信的。西賊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餘兩路,多半隻是虛張聲勢,牽制我軍。其攻擊之重點,卻是綏州!”說話的人是劉舜卿。
“僅僅這一點,并不足證明西賊的主攻方向是綏州。”種谔不屑地瞥了劉舜卿一眼,态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将,不怎麽看得起劉舜卿這樣的年輕将領。雖然劉舜卿的履曆相當傲人,他是烈士之後,以戰功累遷,入講武學堂優等,是大宋軍中少見的能夠自己寫奏折的将領。不過種谔最看不慣的,卻正是可以自己寫奏折的武将。
“還有一點亦可以證明。”劉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銀夏的探子,從十天前便斷絕了聯系。目前爲止,無人知道銀夏究竟發生了什麽……所以,末将幾乎可以肯定,銀夏二州,西賊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張旗鼓,一面卻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賊之意可明。”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種谔反駁道。
“末将也相信劉将軍的判斷。”種古打斷了種谔的話,他看都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隻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聲道:“末将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