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雖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無一二,但文煥親口說出來,卻亦不禁喜形于色。他急欲招降文煥,是想引爲臂助,協助秉常掌權,以實行漢化改革,須知以文煥“宋朝武狀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當下李清忙上前,握着文煥的手,朗聲笑道:“賢弟能想通此節,兄必不敢負于賢弟。賢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一面轉過身去,向屋外高聲呼道:“來人,快給文将軍洗漱更衣,好去見主公!”
文煥絕望的眼睛靜靜的望着李清的背影,眼中卻忽流露出一抹一閃而過的嘲弄之色。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着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号,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檐角所挂鐵鈴一齊叮當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内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這鈴聲中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着這副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着兩個童子。
“大師别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什,垂首朗聲問候。
“司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着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子微微點頭,那個童子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
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中。道:“多謝司馬公子。”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隐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隻要收複河西,便封大師爲聖明持國法師,爲河西佛寺衆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子弟,可蔭二人爲官。”
明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什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石帥早曾與智緣大師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釋、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衆生,便當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當昌盛!”司馬夢求的語氣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卻如同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
雖然朝廷中允滿争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衆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爲“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的推行着,并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别懷他意的支持。
自熙甯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文,凡是持祠部許可文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甯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爲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衆生的信念的支持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中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文——并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爲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爲了替太皇太後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後,還私人捐資在大宋朝領土的最南端淩牙門修建了一座南海護國寺與一座上清觀。
這些還僅僅是公開的措施,在暗地裏,在石越的推動下,樞密院職方館在智緣等許多高僧的幫助下,與遼國、西夏、大理以至于高麗、日本國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關系。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經遠至天竺取經的明空,其實卻是個因爲家貧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錢都是智緣替他出的。不過這私毫不妨礙明空這個并不怎麽純粹的僧人,擁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緣的引薦下,接受大宋樞府職方館的“布施”。
“蠻夷之國,便是信奉佛祖,亦終不能如大宋一般護法,貧僧聽說如今西域一帶,已有異教傳入,信奉佛祖之民漸少,而信異教之民漸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複河西,非隻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釋家之不幸。”
“大師放心。”司馬夢求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佛塔,笑道:“用不着大師等許多年,此地終當複歸中土。”
“如此甚幸。”
司馬夢求又說道:“在下來懷遠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懷遠郡”,是興慶府在唐代的稱呼。
明空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高宣佛号,問道:“可是爲武狀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馬夢求臉色沉了下來,咬牙說道:“一直以來,陝西房都查不到文煥那厮的下落,不料便在十餘天前,此賊竟已被夏主封爲漢字院學士兼禦圍内六班直副都統,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随扈,夏主又爲他營造府第,極盡親寵!此賊世代官宦,爲大宋武狀元,其沒于西夏,石帥又上折爲之辯護,不料竟然真已降敵,真是忘恩負義、無父無君之徒。”
明空淡淡聽司馬夢求說完,問道:“司馬公子之意,是欲設法爲大宋誅之?”
“正是!”司馬夢求傲然道:“他在大宋時,亦曾往來石學士府上,與某有舊。然如今既作賊,某自當持其首級回見皇上!”
“文某之事,貧僧亦曾聽聞一二。”明空沉吟道,“他與漢将李清,皆是夏主之親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見信于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狀元,待之尤厚。隻是聞聽文某出入常有護衛親兵相伴,若要行刺,并非易事。”
“正爲此事,欲與大師謀之。”
明空面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說道:“此是西夏國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來此,已是異數……除非公子有空空兒、薛紅線那般本事,否則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卻是必定之數,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償所失也。公子爲朝廷幹城,不可爲一區區降将,輕行專諸之事。”
“話雖如此,但文煥亦不能不除。”司馬夢求豈能不知其中的風險,但是陝西房知事身負重任,不可輕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卻難寄此任——若想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有過人的本領,還須有必死之決心。
職方館自創建以來,不過幾年時間,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還隻是替宋朝軍方搜集情報、策反官員。在西夏這個地方發展的細作,絕大部分是依靠金錢與官爵收買;隻有極少數骨幹,才是出于對大宋的忠誠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爲職方館效力。畢竟對于身居西夏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血統純正的漢人,從職方館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也并沒有如同國内一些秀才們所想當然的那樣,對于恢複漢族的統治抱以熱烈的期望并且願意爲之犧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當地的居民越是可能爲了西夏國而拿起武器來與宋朝戰鬥——哪怕是漢人,亦不例外。從職方館搜集的情報分析,西夏國内大部分居民,無論蕃漢,亦無論貴賤,他們更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隻有這件事情可以最終決定他們的傾向性,而并非那虛無飄渺的“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這樣的情況同樣适應于被契丹人占據的燕雲地區,職方館對燕雲地區更爲詳盡的情報分析,曾經直接擊碎了大宋朝從皇帝至大臣們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幻想——以爲隻要大宋軍隊北上,當地的漢族居民就會箪食壺漿以迎王師。職方館甚至認爲,如果将來王師果真北上收複燕雲,一定會有相當的漢族官員爲遼朝皇帝盡忠,而對于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隻能寄托在中立這樣的範圍之内;真正能爲大宋朝所用的,也許隻有僧道與商人。
而西夏的情況顯然更糟,因爲在梁太後與梁乙埋的統治下,西夏與宋朝的關系不斷交惡,沖突不斷,商旅斷絕。職方館甚至隻能依賴于遼國商人來收集西夏的情報——不過這顯然不屬于陝西房管轄。
因此,當司馬夢求決定要刺殺文煥之時,突然發現,要麽他就要暴露陝西房知事的身份,要麽,他就隻能親自動手——司馬夢求還不至于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過無論如何,司馬夢求卻同樣也沒有想過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與文煥同歸于盡。這并非是司馬夢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認爲文煥的生命還不夠票價。所以他才來找明空謀劃。明空的回答,顯然不會讓他滿意。
“無論如何,要請大師代爲謀畫,隻要能探聽出文某有何喜好習慣,便不難設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馬夢求爲何一定要殺文煥而心甘,但是畢竟司馬夢求是宋朝樞府職方館知事,他既然如此說了,亦不好拒絕。他沉吟許久,方勉強說道:“文某之喜好習慣,興慶府想必知之者少,且聽聞他除與夏主及李清見面之外,便常常閉門不出,亦不接客……不過,貧僧勉力打聽便是。”
“多謝大師。”
興慶府外的圍場,内着鐵甲、外裹錦袍的文煥撿着一隻身中羽箭的大鷹,策馬向夏主秉常馬前跑來。臉上尚帶着稚氣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煥一眼,揮鞭指着文煥,向身邊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将軍這樣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臉鄭重地答道:“宋軍重射術,善射之士不在少數。若據文将軍所言,宋朝現已在編修《步軍典範》,其中似有規定士卒之射術,不僅須能及遠,亦須能中的。此事不可等閑視之。陛下試想,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軍當以何應敵?”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軍近年來屢戰屢捷,又不惜耗費國帑,将軍隊全部整編,裝備昂貴之新式武器,其志不在小。”李清繼續說道,“反觀諸國,遼國雖新君立足漸穩,然而楊遵勖割據之勢已成,耶律乙辛負隅頑抗,其困獸之勇,固出人意料,然于遼主卻非福音,如此以久,遼國國力必然削弱。大理國内争權奪利,權臣秉政,于宋朝本不足爲患,如今更是懾于宋朝之威,一歲竟至三遣貢使!此爲宋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屢敗于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說到此處,見秉常的臉色已漸漸嚴肅,他頓了一下,凝視秉常一眼,欠身說道:“恕臣萬死,臣以爲今日之事,大夏國有亡國之憂!”
“你是忠臣。”秉常勉強擠出笑容,回頭看了文煥一眼,見文煥離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轉身對李清說道:“說話無須顧慮太多。”
李清擡頭看了四周一眼,見除自己和文煥之外,四周衛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點頭,又向秉常說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說話?”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環視四周衛士,半晌,方點點頭,揮手高聲說道:“爾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衆衛士一齊躬身應道,如波浪一般退了開去。文煥愣了一下,正要随着衆人退下,卻聽李清喊道:“文将軍,你過來。”
文煥頓時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絲熾熱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卻聽秉常轉過臉來,向他笑道:“文将軍不必回避,可過來說話。”
“是。”文煥點頭答應,正要策馬過來,卻見李清皺眉望了他一眼,指着他手中的弓與腰間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煥心中一凜,連忙将弓與佩刀取下,丢在草地上,策馬走過來,向秉常欠身行禮。
“不必多禮。”秉常回首顧視李清,說道:“現在再無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聲,從馬上滾了下去,拜倒在地,沉聲說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獻于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見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見信,臣願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惟請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見李清說出如此嚴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見,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謝陛下。”李清向秉常鄭重叩首,方說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國勢否?”
“請将軍明言。”
“當今大夏,有必亡之勢!臣不敢不言于陛下面前。”
秉常擠出笑容,說道:“雖有平夏城、講宗嶺之敗,似亦不足以言亡國吧?母後常言,大夏今日國勢,勝太祖太宗開國之時百倍,當時猶不亡,今日更無亡國之理。”
“哪朝哪代亡國之前的形勢,不比開國之時好上百倍?!”李清無禮的反駁道。
秉常聽到這話,卻也是一怔。他喜好漢文,也曾經讀過華夏史書,細細思來,卻的确如李清所說。
“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可有女後當權,可有外戚專政?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宋朝可有今日之繁華?如今大夏内則有女後外威,專擅兵威;外則有宋朝君臣協力強國變法,步步進逼。百姓們困于賦役之重,朝不保夕;貴族們卻耽于享樂,甯可将錢交給佛寺,也不願意讓給百姓!諸蕃落苦于刻剝,懷貳心久矣。兼之與宋交惡,貿易不通,商旅漸絕,朝野物用匮乏——長此以往,國無不亡之理!何況陛下當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還是姓梁氏?!”
李清一番質問,問得秉常默然不語。
“梁乙埋本不會用兵,其秉兵權,無非是爲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國,卻是經不起梁乙埋的幾番折騰了。若是他将精兵喪盡,陛下要用什麽來統治國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