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前期的準備,也有一定有經驗。”蘇轍沉聲說道:“明春可以從淮浙運種糧,還可以從占城、交趾購買種子,種子可以解決。農具由朝廷提供,墾田十年内不要納稅,所墾之田歸本人所有,朝廷隻要提供路費與過冬的衣服糧食……”
“這……”韓維被說得也有幾分心動了。
“這也是個機會,否則朝廷多因循守舊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難成。某聽說已經有南方的商人至災民中招募人手,遠赴南洋諸島開墾,蓋因當地土人殆于勞作,雖重金不能招緻,故有人便從災民中招人前往,而亦有不少災民迫于生計願往。湖廣四路,再偏僻亦是中華之内,爲生計故重洋之外尚有人願往,何況是湖廣?朝廷亦不需勉強,隻說明凡願往湖廣墾荒者,便發放糧食冬衣,否則隻供給一半衣食,百姓必然樂從。”
“罷、罷!”韓維一拍桌案,朗聲道:“某願與公一同上書陛下。”
次日。
慈壽殿的氣氛十分的緊張,所有的内侍宮女都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兩宮太後與皇帝、皇後談論的事情,按理說内侍宮女是應當回避的,但是現在明顯是沒有回避的必要了。
剛剛從旱災中恢複元氣的大宋朝,馬上又遭遇到特大水災。而這個水災之所以發生,卻是因爲人禍——這實在不能不讓趙顼心頭冒火,若非顧及到曆史上的令名以及知道朝中大臣必然反對,趙顼真想大開殺戒,将曹村的大小官員全部賜死,發洩心中的怒氣,而不是“僅僅”抄家、流放至淩牙門充軍。
因此在這個當兒,宮中所有的内侍與宮女,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怒了皇帝,遭受池魚之災。畢竟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習慣,但卻沒有不殺内侍與宮女的習慣,而不論是鞭撻還是杖擊都不是容易忍受的。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真的敢來添亂!
樞密使文彥博禀報,陝西路監察虞候向安北、副使段子介調查高遵裕十大罪狀,上報衛尉寺;衛尉寺卿章惇隐匿不報,反污向安北、段子介通敵,左遷淩牙門、歸義城,向安北與段子介欲上京面聖,結果向安北被王則射殺!
緻果校尉并非小官,竟然被無辜射殺,這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何況向安北還是忠臣之後!更何況,這件事情的本身看來,極其惡劣!
從文彥博所說的複雜案情來看,趙顼已經知道此事必然要成爲轟動天下的大案。
然而事情還不止于此,與此同時,陝西路監察禦史景安世也上表彈劾邺國公趙宗漢閨門不肅、郡馬狄詠無大體、石越行止失大臣體!
——柔嘉縣主趙雲鸾居然出現在京兆府!
這叫宗室臉面何存?
趙顼還隻以爲柔嘉是和清河玩慣了,所以大膽妄爲,因此他心裏怪罪的還隻是狄詠全不知禮節爲何物,所以還在奇怪爲何說石越“行止失大臣體”;但是兩宮太後與皇後,卻是隐隐已知道柔嘉爲何會去京兆府了。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
這一連串的事疊加起來,趙顼幾乎氣惱得完全說不出話來,皇後卻顧及到高遵裕是高太後的從叔,默默的不敢言語。曹太後與高太後則臉色鐵青,卻是不知道該做何說。慈壽殿中的氣氛真似凝滞了一般。
“官家!”高太後終于出言打破沉寂,“官家可知道爲何要把皇帝稱爲‘官家’麽?”
“請母後賜教。”趙顼不覺愕然,不知道爲何高太後會問這不相幹的事情。不過他的确也不知道爲什麽皇帝被稱爲“官家”,隻是因循習慣,人家這麽叫,他便這樣聽,所以亦不禁有幾分好奇。
高太後淡淡說道:“所謂‘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爲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才稱爲‘官家’!一個賢明的皇帝,沒有自己的私愛,私财,皇帝是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天下的子民對于皇帝來說,都應當一視同仁!”
“兒臣謹受教。”趙顼肅然拱手答道。
“既然皇帝是‘官家’,那麽,高遵裕是官家舅舅這件事情,可以不提。他若犯法,自有國法繩之。我高家世代忠良,祖宗有靈,亦不容子孫沾污家門。”高太後從容說道。
曹太後贊賞的點了點頭,也說道:“古來若有外戚爲禍,全是宮中縱容,官家當戒之。”
向皇後看了曹太後、高太後一眼,卻低聲說道:“臣妾本不當多嘴,但是高遵裕甫立大功,便非外戚,按理亦當優容之。若觀其罪狀,太祖時開國功臣,大多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祖亦不曾加罪。且向安北之死,隻恐是章惇自爲亦不可知,高遵裕卻未必知情……”
“章惇與高遵裕有何交情,要這麽維護他?竟不惜殺死朝廷之緻果校尉!”高太後嚴厲地看了向皇後一眼,厲聲喝問。
“外臣不知太後公正,不願得罪,亦是有的。”趙顼連忙說道。他心中雖然怪高遵裕不争氣,但是這畢竟不是什麽謀反的大罪,高遵裕在西北地區的存在,是有特殊意義的。不過,眼下事情鬧得這樣大,趙顼不能不感到頭痛。
“這是外事,由官家處置便是。”曹太後擺擺手,制止了還想說話的高太後,她也知道高遵裕在西北領兵的意思,“隻是十九娘的事情……”
“她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趙顼此時便将怒氣發洩到了柔嘉頭上,一邊恨恨的道,“狄詠與十一娘也太不知道輕重。”他想起了狄詠的抗令,心中怒氣愈發的難以抑制,“此事關系到皇家的顔面,不能不嚴懲,否則必被天下人議論。”
“官家的意思是?”向皇後低聲問道。
“趙宗漢教女無術,削公爵,徒往西京,交宗正寺議罪;削清河郡主封号,黜爲縣主,狄詠削勳号,官秩貶三級!令石越上表自辯,再定其罪。至于柔嘉……”趙顼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方咬咬牙說道:“貶爲庶民,給她擇個人家嫁掉。”
“官家!”向皇後不料趙顼處置如此之重,忙求情道:“以十九娘的性格,若是逼她嫁人,隻怕她不會活下來……”
“不如此,不足以封天下人之口!”趙顼狠狠心,轉過身去,道:“現國家多事之秋,朕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這些事情,須得快刀斬亂麻。”
“但請官家念在手足之情。”向皇後是深知柔嘉性情的,更知趙顼其實一貫疼愛這個妹子,而且從小看着她長大,手足之情極爲深厚,因此深怕皇帝此時在大怒之下竟鑄成大恨,日後追悔莫及,因此撲通一聲,竟是跪了下來,求道:“貶爲庶人,已足以警戒了。此時嫁人,官宦之家,誰願意娶一個得罪皇帝、削去封号的女子?若所嫁非偶,日後不幸,官家他日悔之何及?況且以十九娘的性格,必是甯死不從的。官家要逼死她麽?”
趙顼背朝着向皇後,沉默良久,終于低聲說道:“娘娘是後宮之主,柔嘉就請娘娘發落吧。”
曹太後看了趙顼一眼,又看了向皇後一眼,暗暗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削去柔嘉的封号,讓她到宮裏來侍候我罷。”
“謝娘娘恩典。”
“便依娘娘罷。”趙顼在心裏歎了口氣,忽然間想起小時候抱着柔嘉看戲的事情,心中忽然柔軟,眼睛竟是一片濕潤。但也隻是一瞬,他猛地警覺,見沒人看見,忙小心的擦幹眼睛。
熙甯十年十月。
樞密院受皇帝诏書,着高遵裕在渭州養疾,暫停高遵裕除渭州知州以外的一切職務,由種誼代統其軍;緊接着,衛尉寺卿章惇亦染疾,衛尉寺事務由衛尉寺丞暫時代理;而到任僅約一月的陝西路監察虞候王則,亦接到命令入京叙職。之後,禦史中丞鄧潤甫,受诏親自調查高遵裕案與向安北案。
與此同時,各地的邸報,也提及了皇帝對邺國公趙宗漢、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郡馬狄詠的嚴懲——但這兩件事情,以涉及軍機與皇室爲由,包括《皇宋新義報》的各家報紙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内予以報道。
因此,雖然在朝廷之中,官員們一片嘩然,但是有過經驗的大宋朝廷,用果斷的手段,總算避免了天下輿論帶來的撲天蓋地的壓力。
不過這次皇帝其實是多慮了,因爲天下百姓真正關心的,還是黃河決堤後引發的大水災。無論是《汴京新聞》還是《西京評論》,連篇累牍的,都是在報道着各地的災情,以及朝廷的救災措施——包括曹村堵住決口的工程;朝廷爲救災增發一百萬貫的交鈔;蘇轍以帶罪的身份主持工部事務;充滿争議的湖廣移民計劃提前進行;蔡京在杭州舉行了的前所未有的捐款活動。(《西京評論》歎爲觀止的評論道:蔡大人之捐款活動,雖然其心可嘉,然實爲史上最傑出之斂财之法!後世必有效之者。)……
而此時身在洛水之畔的鄜州的石越,才剛剛接到讓他“上表自辯”的诏書。
59
時間回溯,西夏。
一疊整整齊齊的報紙伸到文煥面前。
文煥詫異地擡頭,看見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憐憫之色。
文煥心中格登了一下,接過了那疊報紙。
這的确是大宋的報紙,從《皇宋新義報》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應有盡有,從日期來看,都是過期了的,而且時間也不連續,顯然是特意挑選出來要給自己看的。文煥卻不知道,這些報紙對于李清來說,其實也是“最新的”。因爲将這些東西帶出大宋國境,遠比想象中的要困難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漢奸門!”——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間躍入文煥的眼簾,十個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時刺向他,文煥的手頓時哆嗦起來。
“宋朝人以爲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見他慘然變色,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朝野輿論,皆欲殺你而後快。那些人不用自己親上戰場,所以說起大話來,自是一個比一個容易。據說還有些讀書人寫了這副對聯,貼在你家門上,極盡羞辱之能事。若根據這些報紙所說,宋朝雖然沒有學漢武帝,族誅你全族,但隻怕現在你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令尊已經被這副對聯活活氣死了;令堂與你的兄弟姐妹們出門都不敢擡頭見人!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都以你爲恥!”
文煥心中激烈震動,隻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實,但眼前卻隻覺得天昏地暗,鋪天蓋地的壓向自己,幾乎是一瞬間,他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隻剩下一雙手還麻木固執的翻動着手中的報紙。
“你已經身敗名裂,卻還辱及祖宗!”李清輕輕冷笑着,這笑聲顯得格外的尖銳刺耳,“你們族裏已經公議,你父母因爲生了你這個漢奸兒子,死後都不得入葬祖墳!”
“你說什麽?!”文煥不知那裏來的力氣,竟騰地站起來,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待要噴射出來,一雙手青筋暴露,早已将報紙捏成一團,緊緊的攥着。
李清卻直視着文煥眼中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縮。“我可沒有一個字說謊,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這些宋朝的報紙。你忠心的宋朝,已經抛棄了你!他們根本一無所知,隻是僅僅因爲聽信了你投降的謠言!”
“這定是你的詭計!”文煥大吼一聲,然後猛地一拳,揮向李清。
李清揮手架住,厲聲喝道:“你該醒醒了!這些報紙,夏國可仿制不出來!你仔細看看這一篇文章,這些細節,夏國有這個能力僞造麽?夏國誰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裏?誰又知道你家裏這許多的詳情?”
文煥緊緊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鮮血卻一絲絲從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來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卻變成了害死父親,累及家人的罪人!這是何等巨大的轉變?他此時還沒有倒下流淚,隻不過是因爲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敵人。
“休說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國,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經爲宋朝皇帝賣過命,拼死戰鬥,有什麽理由你非要爲那個宋朝把命都丢掉不可?是誰說你隻要不爲了那個宋朝把命都賠掉,便是付出過再多,也是個罪人?”李清的話如尖刀一樣劃過文煥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義?他既誣你降敵,便真降給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樣。”文煥咬着牙,一字字的說道。
“你和我的确不一樣。”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裏,現在都已一樣。漢奸,逆臣,降将!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沒有父親可供他們來氣死!”
文煥惡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隻恨我沒有早自殺,結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無及!”
“你現在自殺,卻也已經來不及了!”李清譏諷地說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傳到宋朝,也别以爲那些曾經嘲諷過你,逼死令尊的人會有一絲後悔與内疚。他們一定會對自己說,雖然他們誤會了你,但是這是因爲你不肯自殺而導緻的,或者說這是職方司的錯誤誤導了他們,他們并沒有錯!他們永遠不會錯。哪怕他們氣死了你父親,但是罪魁禍首,可以是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卻絕對不會是有氣節的他們!哪怕找不到人來當替罪羊,他們也會将一切歸之于天,讓老天來當替罪羊!”
文煥的指甲掐進了肉中,鮮血冒了出來。
“我若是你,我便不會死。伍子胥當年若自殺,不過是多一個冤案罷了。大丈夫當快意恩仇,鞭屍還怨!”
“快意恩仇?!”文煥望着李清,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中,竟是有濃濃的譏諷之意。李清想過文煥種種反應,惟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笑起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倒退一步,端詳起文煥來。卻聽文煥淡淡地說道:“我不曾想過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說話,隻聽文煥又說道:“我文家世代簪纓,我自束發,即知要忠君愛國。雖不能以死報國,不過是圖此身有大用爾。”他閉上眼睛,想起少時讀史書時讀到南霁雲之死,折腕歎息情形,歎了口氣,接着說道:“不料今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緻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無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聽到這裏,也暗暗歎了口氣,暗道:“未必無人知你。隻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與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聽文煥繼續說道:“我文煥此心,于大宋無所負。天人可鑒,是大宋負我,非我負大宋!”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方滄然道:“今日,文煥降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