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始終是高家的人。”向安北畢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搖搖頭,歎道:“不過我輩受朝廷之命,監察一路之将兵,可謂身負重任,不論結果如何,也隻能據實直報,方對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見向安北語氣之中,始終不怎麽自信甚至是有一點擔憂,不由放緩語氣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後、皇上也不會循情,邊境将領守臣,謀私者甚衆,但是實難查出證據。此次事出偶然,才讓我等發現把柄,若能嚴懲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肅然!日後衛尉寺聲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順利地監督軍将。此中之利,以太後之賢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曉……”
“但若是太後、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問道。
“你說什麽?”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後、皇上怎麽可能不知道?除非……”說到此處,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着段子介,苦笑道:“但願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否則,你我俱無退路矣!高遵裕又豈肯善罷幹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說話,忽聽到有人在廳外禀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師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讓那人進廳,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來之時,便見段子介已将滿案卷宗收拾妥當。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書,翻開看了起來。段子介有點緊張地望着向安北,隻見向安北的眉頭緊蹙,臉上竟是現出怒氣,心中隻覺得一陣冰涼。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什麽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說罷,便緊抿嘴唇,将蓋着衛尉寺關防的公文遞到段子介手中,顯然他是強忍着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過來,打開看了數行,不由得怒氣上升,一把将公文摔到地上,怒聲喝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查無實據,不可誣蔑國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讓我料中,章衛尉雖然号稱膽大包天,但是卻還沒有到不顧名爵的地步!”
“道什麽查無實據!”段子介怒氣沖沖地罵道:“幸好他不是禦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連一個邊将也不敢彈劾!衛尉寺設來又有何用?”
“谏官禦史,是用來制衡宰相權臣的;而衛尉寺,則是用來制衡守臣邊将的!”向安北沉聲說道:“無論是宰相權臣還是守臣邊将,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後台有權勢的。若是我等愛惜名爵,不問豺狼,隻誅狐狸,則衛尉寺之設,的确毫無用處!”說到此處,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衛尉名爵太高,所以膽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無所顧忌!”
“不錯,章衛尉害怕高遵裕背後有個太後,害怕高遵裕聲名正盛,我等卻不必怕!”段子介聽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視段子介,凝視半晌,忽鄭重說道:“譽之,敢不敢拼着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馬來!”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聲道:“我官職尚不及那些谏官禦史高,他們不怕丢官,彈劾不避宰相,我又豈懼一高遵裕?休道是罷官,便是被貶至淩牙門,亦無所懼!”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鄧绾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舉起掌來,與段子介連擊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今日正是有所爲之時!”
二人計議既定,當下段子介便說道:“以愚弟之計,既然衛尉存心要壓下此事,此事要上達天聽,隻得你我私自上京,詣尚書、樞府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見着文相公,休說是高遵裕,連章衛尉也能一并扳倒。然此策卻是打草驚蛇,隻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曉,必被人誅于半道,反誣我等過錯,死無對證,到時豈不冤哉?便是托親信家人上京,事關重大,亦難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絕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隻覺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離陝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誅殺,也是自己的過錯;便是到了汴京,隻要章惇知曉,亦可以随時将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離開陝西路絕難做到神鬼不覺。若果然用此策,隻恐二人沒有機會見着文彥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說道:“那麽請其他官員幫忙如何?依我之見,石帥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着雙手,踱了數步,搖搖頭,道:“君不見狄詠乎?”
段子介頓時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見賞,反而被嚴旨斥責,二人豈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來監視石越的,這點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來辦事,隻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員如何?”
“除非是禦史!否則終不可行。你我既在衛尉寺,結交地方官員,便是一項大罪。況且此事牽涉到高遵裕,别人豈肯攪這渾水。”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厲聲說道:“若要放過高遵裕,我絕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語,他想來想去,隻覺得他二人若要避開章惇讓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詣文彥博,否則難免都會加上一條罪名,但是要見文彥博,卻不免驚動太大,畢竟堂堂朝廷樞使,并非說見就見,而二人身爲監察虞候,一離開這京兆府,立時就會被人知道。所以親自去汴京,畢竟是風險太大。但用别的方法,加一條罪名倒也罷了,但是一般的官員,卻也不會願意來趟這渾水,畢竟高遵裕風頭正勁,背後又有一個高太後——縱然太後賢明,但是普通官員,誰敢冒這個險?須知既使彈劾成功,不僅會得罪勳貴,還會留下一條口實,讓别人來懷疑自己結交軍隊的武官——這個罪名,隻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擔不起。如此思前顧後,向安北隻覺得一陣絕望,竟然感覺雖然二人有心不顧自己的得失來報國,卻是無門可入!他不由得有點羨慕那些禦史谏官,無論如何,這些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遞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說要他就此放棄,向安北與段子介一樣,也難以甘心。
畢竟爲了查證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幾乎是費盡了心思。當時一口氣憋着,隻想着能扳倒高遵裕這樣的重臣,從此名揚天下,讓天下都知道衛尉寺的威名、向安北與段子介的風骨!此時明明是證據确鑿,卻被一句“查無實證”輕飄飄地擋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日後又如何向下屬交待?
“有辦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惱之際,卻見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有辦法了!”
“有何良策?”
“報紙!”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着罷官,我等隻須派親信之人向《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秦報》投書,管叫它轟動天下,那時看還有誰能隻手遮天!”
“《秦報》?”向安北怔了一下,他聽說過《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卻沒有聽說過什麽《秦報》。
段子介笑道:“《秦報》是京兆府新出的報紙,近在京兆府,誰能擋得住你我。隻要《秦報》報道了,誰還能遮住此事?”
“是誰辦的?”向安北一向公務煩忙,很少有時間看報紙,對這些事情,也并不是太關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個姓衛的,是白水潭的學生。”他雖然保留了讀報的習慣,但是自到陝西以後,除了《汴京新聞》與《皇宋新義報》之外,卻也同樣極少有時間來讀别的報紙。這《秦報》才出不久,他見到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卻沒有留意辦報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來,隻要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便是信得過的。
向安北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會,說道:“那便不必千裏迢迢去京師,先讓人暗中洩露給《秦報》,若它登了,諸報自然會轉載。若是不登,再派人去東京與西京不遲。”
“斷無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報》方創辦未久,有此良機,豈會不把握?《汴京新聞》當日若無軍器監案,又豈能有今日偌大聲名?”
“譽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點點頭,把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二人卻不知道,隻不過因爲這一時的有失謹慎,竟然就釀成了追悔終身的大錯。京兆府的《秦報》,正是赫赫有名的衛家所辦,其主編衛棠,固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同時,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與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險,卻因爲一時大意,忽略了身邊的危險。
當衛棠在《秦報》的報館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後,心中立時想起一個傳說——其實也不是傳說,而是發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實的事情。
桑充國在軍器監案時的作爲,曾經通過不同人的口,傳入衛棠的耳中。
衛棠無數次的想過,若是自己處在那樣的境界,會怎麽做。
但是想象是沒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親自碰到,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衛棠也有幸碰上了。
“曆史往往驚人的相似!”衛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說過的這句名言。的确,與軍器監案太相似了,這次是他的表姑爺,當今皇太後的從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來少有的大捷的“名将”!
衛棠心中非常明白,雖然報道軍器監案讓桑充國充滿争議,但也正是這件事情,豎立了《汴京新聞》在大宋民衆心中的地位!對桑充國的争議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是《汴京新聞》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卻隻會被時間加固。
手中的這份材料,無論是真是假——其實衛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實的——隻要《秦報》敢于刊登,從此《秦報》就不會隻是一份發行量不足兩千份,每隔十日才發行一刊的小報,而會變成大宋西北地區聲名赫赫的大報,雖然暫時還不足以與《汴京新聞》一較短長,卻有極大的可能性,壓倒《西京評論》。
而他衛棠,也毫無疑問的,會因此名揚天下,成爲真正的“陝西桑充國”!
想到這些,衛棠的呼吸變得重濁,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隻要瞞過家裏!先斬後奏!
衛棠的瞳孔開始縮小,目光聚焦在手中這份材料之上。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份材料究竟是誰送來的,他閉上眼睛,想象起自己與桑充國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來。
陶醉在想象中的衛棠忽然感覺數道冰涼的目光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掃過,他霍然驚醒,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後望去,身後卻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衛棠鎮定下來,開始想象那道目光是誰的。
父親衛洧?還是表姑爺高遵裕?還是那個經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衛棠隻覺得一陣膽怯,他拼命揮了揮手,似乎要把這些人從自己的腦海中趕出去。
隻是這麽一瞬間,衛棠望着這份可以讓他名揚天下,卻注定要被家族唾棄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亂。
一時間是如同桑充國一樣名揚天下的得意;一時間又是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時間竟然是郡馬府上的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心動的少年;一時間這個少年的面孔又轉換成京兆的名妓;一時間又換成了萬馬奔騰的場景……
衛棠眼神呆滞地望着可以讓自己名揚天下,也可以讓自己衆叛親離的材料,第一次感覺到桑充國并不是那麽容易做的。
向安北與段子介在派人向《秦報》匿名投遞材料後,發現過了兩期,《秦報》依然沒有登出這些材料。心感奇怪的向安北随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秦報》主編的情況,心中立刻一片冰涼!千方百計想要避開打草驚蛇,結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來段子介,兩人剛剛商議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攜材料前往洛陽與汴京,忽然聽到前廳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安北與段子介正覺奇怪,須知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向來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見一個親兵神色匆匆走了近來,禀道:“汴京衛尉寺來了幾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見兩位大人。”
“說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時吩咐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高聲笑道:“向校尉、段校尉!這豈是待客之道?”随着這聲音,隻見有兩名武官率十餘名兵士徑直走了進來。
向安北與段子介相顧一眼,立時把臉一沉,喝道:“你等是何人,敢擅闖朝廷府衙!來人——”
“本官是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說話的軍官,正是剛才高聲笑語之人,“因二君無能,緻使蕃将慕澤叛國而不知,陷朝廷重臣于險地,幾逢不測。故本官奉令前來京兆府,着向安北遷至歸義城爲監察虞候,段子介遷至淩牙門爲監察虞候,令二位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說罷,武釋之将兩封文書扔到向安北與段子介面前,厲聲道:“此是衛尉寺公文,二位可驗真僞。”
段子介卻懶得去看,隻是掃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無此章程。縱然左遷我等至海外,亦須等待新任前來交接。我等隻須于交接後三個月内到任便可,若無皇上聖旨,誰能讓我等即日起程?”
武釋之見段子介話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臉色一沉,寒聲道:“段校尉難道想抗令?你是武人,并非文臣,又無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你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請恕本官無禮。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來不馴,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衛尉寺自會按律定罪。”
向安北聽到此話,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個眼色,段子介畢竟不是當年隻會逞匹夫之勇的模樣,早已會意,便緘口不再說話。向安北這才抱拳向武釋之說道:“若無交接,隻怕多有不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