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庠一怔,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的明白過來,原來潘照臨是說他是轉運使,實可以在“轉運”的名義下,開始驿政馬車制度的建設,根本不必請示石越。他立時眉開眼笑,向石越說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陳先生,借我一用?”
石越卻是知道潘照臨分明是拿劉庠當槍使,隻不過劉庠卻也是心甘情願當槍——他當年連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裏會理會一個呂惠卿?當下便笑着向陳良說道:“又要勞煩子柔。”
陳良也已會意,立時笑道:“在下卻是求之不得。”
劉庠見陳良答應,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拉着陳良便要告辭。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覺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劉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稅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見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稅,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說罷一甩寬袖,拉着陳良,便告辭而去。石越不想他說走便走,趕忙起身相送。
不料劉庠與陳良尚未離開大廳,便見一人抱着一堆文書急匆匆走了過來,陳良定睛望去,識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戶曹判司文書程思安。程思安見着劉庠與陳良,忙略行了一禮,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禮,禀道:“石帥,有尚書省加急文書!”
“是何事?”石越一面問道,一面從程思安手中接過公文。安撫使下設判司文書六人,分掌六曹檔案與機要文書,品秩雖低,職權卻重。
“尚書省已經批準驿政改革,惟發行交鈔一事久議不決,皇上已下旨朝議,尚書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詢意見。”程思安叉着雙手,簡要的彙報道。
劉庠與陳良聽到他的話,立時停了下來,臉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雖然已經決定抛開尚書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順可以少了許多麻煩,辦事更加方便。
石越卻隻是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順手便翻開文書,讀了起來,他心中頗覺奇怪,不知道爲什麽朝廷對他交行交鈔的建議争議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兩頁,石越的臉色突然之間就變了,木着臉呆呆地立在那裏,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劉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轉身來,向石越問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搖搖頭,将手中的文書遞給劉庠。
劉庠狐疑的翻開來,隻見躍入眼簾的,是一份抄錄的奏折——《請于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劄子》,寫奏折的人,赫然便是與石越關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韓維!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一頁一頁翻過,一口氣讀完之後,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希道兄,請書房叙話!”此時的石越,早已鎮定如常。
“韓持國建議朝廷于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共二百萬貫,實在是過于大膽之設想。”石越苦笑着說道。
劉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到了石越書房裏的一隻青色瓷瓶上面,“我隻擔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亂發行交鈔,後果将不堪設想。曆代官府無錢之時,往往都要鑄大錢,鉛多銅少,借以謀利,結果卻都是飲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開此交鈔之例,印行交鈔,較之在銅錢中加鉛,更是一本萬利……”
“不要說奸人當政,便是有賢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難,隻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鈔之欲望。”石越搖着頭歎道。
其實以他的曆史經驗來說,兩宋在發行紙币時出現的問題,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現過,但總體來說,評價應當是正面的。因爲兩宋的朝廷從來沒有對經濟不負責任的想法,發行紙币所出現的問題,不過是因爲他們做的是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曆史經驗所緻。隻有元朝,才是一開始就抱着不負責任的心态來發行紙币,但那是因爲“大元朝”的所謂經濟政策,其本質就是掠奪而非建設。
所以石越真正擔心的,倒并非是劉庠擔心的問題,雖然他也佩服劉庠見識的敏銳。但事實上,如果隻是擔心政府濫發紙币而幹脆拒絕紙币的話,根本就是一種因噎廢食的思想。何況從曆史來看,既便沒有紙币,政府照樣會鑄造鉛多銅少的大錢來破壞貨币體制——這和濫發紙币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系而已。可既使是這樣,中國人對貨币性質的了解,依然在不斷的進步,并沒有被幾次貨币體制的崩潰而徹底擊敗。
石越相信曆史如人,總是在失敗中不斷總結經驗,學會進步的。當然也存在着因爲失敗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被徹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終認爲,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戰,害怕失敗。敢于嘗試并非是壞事。
一個輸不起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韓維的計劃,很可能會打亂自己現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則是韓維是因爲國家财政出現困難而發行區域性的交鈔,這樣會留下一種很不好的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麽以後一旦遇見财政困難,難免就不會有人來效仿這種“成功的經驗”!
在石越出生的時代,有位偉人就曾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這句話,若從反面來理解,也同樣成立。
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
“子明,你我當上表反對此事……”
石越低着頭沉思,渾沒聽見劉庠在說什麽。
“子明?”劉庠提高了聲音。
“呃!”石越霍然一驚,回過神來,搖頭說道:“希道兄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會被人指斥爲因噎廢食。”
“那當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緊張,連一筆犒賞錢也是至今未能發放。夏稅各地還要一個月才能收完,再轉運至汴京,少說也要一個月。既便是夏稅收上來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開銷沒完沒了,也無人知道西夏人會何時出兵報複……”
“但是既便此時能通過交鈔印發的方案,從籌備至印刷,也不會早于夏稅吧?”
“希道兄難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經驗,一切人手材料齊全,彩色套印技術,剛一發明,在下便秘囑持國,讓太府寺出錢購進,此時持國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苦笑起來,“這才是作繭自縛!”他怎麽樣也沒料到韓維會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這樣的主張。想來韓維隻怕還以爲自己會十分贊賞他的主意呢。
“如此說來,朝廷一定會在夏稅收完以前發行交鈔,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過是暫時有點猶豫,隻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現有情勢的壓力之下,皇上必然會決定發行交鈔。不過第一次印行的交鈔,也許不會太多,這二百萬貫,當是分幾次發行……”石越對趙顼的性格,實在是太了解了。
“難道……”
“明知其不可而爲之吧。”石越歎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請求發行交鈔的,這時候雖然反對,但是旁人一定說我是想獨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陝西路發行,卻又阻礙在東南諸路與蜀中發行……我早已料定有人會罵我小人……”
石越此時的感覺,是自己做了一個套,然後把自己的頭放進去。
劉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無語。
“無論如何,我會上表反對,請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發行交鈔,要有最基本的原則——足夠的本金。”石越斷然說道。
劉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譏諷的笑了一聲,道:“隻恐這所謂的‘足夠’,卻并非由子明來說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諸公說了算。”
熙甯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當皇帝表露出對韓維的提議感興趣的意思之後,尚書右仆射呂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場,成爲交鈔發行的積極推動者。呂惠卿的态度之積極,以至于一向以新聞客觀、準确而聞名的《汴京新聞》,竟然誤認爲呂惠卿才是發行交鈔的倡議者。
就在當月,各地方官員的意見尚未反饋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經拟定了《川陝及東南諸路交鈔法》(亦稱《熙甯交鈔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設了交鈔局,知局事是呂惠卿之弟呂和卿。《熙甯交鈔法》采用了石越提出來的大部分主張,比如允許百姓用交鈔納稅,命令各地錢莊兌換交鈔并可從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續費;而錢莊向本路官府兌換交鈔時,官府隻收取千分之一的損耗錢;至京師兌換交鈔,則按次收取一貫錢的費用等等。
在同一個月,交鈔局即印發熙甯交鈔共五十萬貫,其中六成運往川陝及東南諸路,用以支付官吏、軍士的薪俸等,四成運至陝西,按錢一鈔二的配比,來犒賞平夏城與講宗嶺之役的将士。
諷刺的是,當石越的奏折到達京師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鈔印好,準備運往陝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閣,而運往陝西路的交鈔,則緩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時之急。
此後,熙甯交鈔便以每月二十萬貫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陸續運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現類似的現象:收到交鈔的士兵甚至是低層官吏,因爲心懷疑慮,用交鈔向當地的百姓購買物品,或者向錢莊兌換銅錢;然後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與錢莊,便拿着交鈔去交納夏稅與營業稅,結果官府在朝廷的嚴令之下,果然沒有拒收。
于是,熙甯交鈔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來。如果說陝西與四川的使用者,貪圖的還隻是交鈔的方便攜帶;在東南諸路,熙甯交鈔卻是受到了商人階層的廣泛歡迎。而大宋朝廷,不僅僅減少鑄銅錢的虧損,而且變魔術一般的緩解了财政危機。
當年的《海事商報》,稱贊熙甯交鈔“天下便之,朝野稱贊!”連帶呂惠卿亦被贊爲“治國有方”、“管鮑之亞”!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爲熙甯交鈔的成功,兩個月之後,趙顼拜呂惠卿爲尚書左仆射,加韓維參知政事!
在這樣的時候,連司馬光都緘口不語,若是還有人說《交鈔法》的壞話,便未免是過于不識時務了。
但是交鈔法推行得越是順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來越重。雖然他知道,區區二百萬貫,相對于宋朝龐大的經濟規模而言,簡直如同将一顆石子丢入太湖當中,絕不可能掀起什麽風浪來。但不知道爲何,汴京城裏每一張彩色的熙甯交鈔印出,似乎都會牽動着石越的某根神經末梢。
一切順利得讓人心中不安。
正當身在陝西的石越在爲熙甯交鈔而感到憂心忡忡的時候,汴京城中,衛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甯的把玩着一張面額爲一貫的熙甯交鈔。這張熙甯交鈔采用紅黃藍三色套印,普通書頁大小,正面繁複的花紋邊框中,印着一幅市場交易圖,從圖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個白衣童子與一個葛衣老人正在向一個中年攤主買一塊炊餅,畫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圖的右上角,印着一排豎字:“熙甯交鈔值銅錢一千文整”;而在邊框的上方,則印有“熙甯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鈔局奉旨印制”的字樣,邊框的下方卻是一串長長的大食數字,據說每張交鈔的這個數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術印上的。翻過交鈔的背面,依然是一個同樣的方框,不過方框中間,卻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幾行小字,都是《熙甯交鈔法》中的條文,無非是私造僞鈔者處死、不得拒收交鈔之類。
毫無疑問,熙甯交鈔堪稱印刷精美,技術先進,無怪乎太府寺卿韓維會誇口說這是無人可以仿制的交鈔。但是從衛尉寺卿章惇的眼光來看,當交鈔采用彩色套印技術之後,遲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術會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隻不過章惇此時心中真正關心的,卻并非是熙甯交鈔。他隻不過是無意識的把玩一件東西而已。
在十天前,衛尉寺卿章惇收到了來自陝西的下屬的一份絕密報告。
這份報告才是章惇心神不甯的原因。
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緻果校尉向安北與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子介提交的這份報告,毫無疑問堪稱一顆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況,向安北與段子介因爲這份報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級。
但是這顆震天雷來的太不是時候,而且這顆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實在過于非比尋常!
章惇彈了一下手中的熙甯交鈔,将它收入袖中,然後再次打開書案上的報告,仔細閱讀起來。
十大罪狀!
每一條都詳細列舉罪狀的内容,擁有的物證與人證,從報告的内容來看,的确是無懈可擊。想來要調查、彈劾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向安北與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謹慎,費了無數的心血。報告絕對不會有問題了。
章惇“啪”地一聲合上報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來。
“是拿這份報告去彈劾他,還是替他掩蓋下來?”一向膽大包天的章惇,這次也變得猶豫起來,“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爲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報,卻是錯失了揚名天下的機會……”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報告之間,有節奏的敲擊着報告的頁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裏反複的計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權衡輕重,兩害相權則其輕,兩利相權則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睜開,目光投入公廳之外的一棵李樹,“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後,卻還有一個我永遠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會不會步蔡确的後塵?”
“若是賣一個人情給他又當如何?這樣的一個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費,未免太可惜了……”
57
“私命軍士回易,每年獲利數萬貫盡入私囊;虛報軍費,坐吃空饷六千餘人;奪種誼等部屬之功爲己功;強占民田建花園私邸;借故擅殺異己之部屬;殺良冒功……”京兆府衛尉寺陝西司的公廳内,段子介一身戎裝,望着滿案的卷宗,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蟲!不信這一次會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爲陝西路監察虞候,向安北要冷靜許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尋常。”
“朝廷難道無将可用!”段子介憤憤說道:“我卻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換上種誼爲帥,一樣能成其事。他不過恰逢其會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