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會,笑道:“令各軍顧惜點馬力,再讓人去叫戰!”
“是!”
不多久,數百名西夏騎兵縱馬到了西大營前,高聲呼罵起來:“高遵裕,爾約我家相公前來決戰,今我家相公已如期前來,爾爲何畏縮不出?莫非爾是想學王八不成?”
“高遵裕聽着,爾若是有種,便即出戰。若是無種,讓出大營,我家相公說了,放你一條生路!”
“高遵裕鼠輩……”
但是任憑這些人在營前罵了将近半個時辰,宋軍西大營卻始終緊閉寨門,若是這些騎兵進入射程之内,便用弓弩一頓亂射了事。
西夏軍中軍之中,梁乙埋眯着眼睛,微笑注視着這一切。本來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過河,他心中還有疑懼,但是此時,一切都已不言自明!他取出一塊絲絹,抹了一下額上的汗水。這時候,梁乙埋相信自己已知道了高遵裕的計策——疲兵之計!拖延不出,用炎熱的天氣來消耗西夏軍人馬的體力,然後再以逸待勞,一舉擊潰已成疲兵的西夏軍!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盤,本相卻沒有這麽容易上當!”梁乙埋在心裏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軍隊,爲節省馬力,騎兵大多下馬,戰馬在悠閑地吃着地上的青草,梁乙埋心裏一寬——雖然戰士們熱得汗流浃背,但要緊的還是馬不能疲了。他舉起手來,命令道:“傳令!各軍輪流休息。”
“是!”中軍官領令後,遲疑了一下,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說道:“相公,天氣太熱,是不是可以讓人馬輪流去河邊飲水?”
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搖了搖頭,道:“恐亂了陣腳,且遲一會。”
“是。”中軍官略帶失望地退了下去。
時間在等待中流逝。太陽越來越高,終于到達了它的頂點。正午的陽光,燒烤着空氣與大地。石門水南岸,罵陣的西夏士兵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撥都罵得口幹舌燥,聲嘶力竭,卻毫無作用。高遵裕隻是派人給梁乙埋射來一封書信,書信中寫了四行大字:“國相之來,何其太早?午後決戰,不爲失信!”
然後,宋軍竟然當着西夏軍的面,輪流換哨,吃起午餐來。梁乙埋哪裏料得到高遵裕這種無賴的招數?強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償失,而且折騰了一上午,整個西夏軍中,也有點人乏馬困了。饑尚可忍,各人帶了幹糧,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身後那條石門水,恨不得立時撲過去,把那條河的水都喝幹了才解渴。
“國相,是不是該讓人馬去喝點水了?”終于,連梁乙埋身邊的将領,都有點忍耐不住了。這該死的太陽!
梁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書信,又看了看身邊的将士,終于點了點頭,但立即又叮囑道:“各軍人馬,輪流飲水,切不可亂了陣腳!”
他的話音剛落,以軍紀嚴整而聞名的夏軍中,都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之聲。
立時,石門水畔,再次傳來人馬嘶鳴的聲音。一撥撥的人馬,離開本陣,前往河邊飲水。鐵鹞子雖然沒有前往河邊,卻也有負擔從河邊取來清水,給士兵和戰馬解渴。石門水的清水,果然清涼解渴,在這炎然的天氣中,對于西夏将士來說,實是人間至美的甘露。但是梁乙埋卻看不到,此時此刻,便在對面的宋軍西大營中,高遵裕與月明真人,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耐心地等待着西夏軍人馬吃飽喝足,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擡頭看了看天色,“呯”地一聲,将手中定窯所産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騰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傳令三軍,準備出戰!”
被西夏人的罵陣憋了一肚子氣的宋軍将士,在摩拳擦掌許久之後,終于有了一個解氣的機會。随着高遵裕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宋營之中,号角長鳴,戰鼓擂動,旌旗舉起,西大營的營門,終于打開!數以萬計的精銳禁軍,如潮水一般從營門中湧出,長槍在前,弓弩在後,步兵居中,騎兵在兩翼,背靠大營,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
大戰終于開始。
這是宋夏之間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鬥。
雙方數以萬計的軍隊,在一片狹長的地帶布陣決戰,若從遠方的高處眺望,會感覺這塊地方,密密麻麻布滿了全副武裝的人類。
橫行西北的鐵鹞子們望着如同小山一樣移來的宋軍步兵方陣,眼睛開始充血,他們“刷”地拔出了戰刀,高高舉起。“殺!”伴随着刺耳的号角聲,仿佛天地都忽然黯淡下來,大地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黑黝黝的洪流,在震天的吼叫聲中,沖向宋軍的方陣。
即使是久經戰陣的西軍老兵,亦不禁爲之色變。
這是無堅不摧的沖鋒。
“停!”宋軍的方陣,忽然停了下來。
“神臂弓!”大旗揮動,弓手們拉開了手中的神臂弓。
“擊鼓!”似乎是爲了蓋過鐵鹞子沖鋒的氣勢,宋軍大營中,鼓聲震天擂起。“嗷!”“嗷!”“嗷!”宋軍大聲吼叫着,數以千計的飛箭,遮天蔽日地飛向鐵鹞子們。
戰馬悲鳴的聲音傳來,沖在最前面的鐵鹞子晃了幾晃,一頭栽下馬去。但是黑色的洪流卻疾不可擋,掉下馬的戰士,轉瞬間,被自己的戰友踏成了肉泥。
“引弓!”
“放!”
“引弓!”
“放!”
弓箭在平夏城前漫天飛舞,緊随在鐵鹞子後面的西夏騎兵們,也在馬上拉弓,向宋軍回射着。兩軍都不斷有人倒下,而鐵鹞子越來越近,終于,這股黑色洪流撞上了宋軍的方陣,盾牌橫飛,長槍斫斷,方陣之前,裂開了巨大的缺口。短兵相接的鏖戰,便在這一瞬間展開。宋軍兩翼的騎兵正欲夾擊正面之敵,卻被迎面而來的西夏騎兵纏住。平夏城前,頃刻間變成混亂的血戰。
“直娘賊的!”高遵裕拔刀格開一枝飛來的羽箭,惡狠狠地罵道。戰鬥出人意料地變成了混戰,指揮在此時幾乎沒有多少意義,決定勝負的,是雙方将士的武勇與士氣。西夏鐵鹞子名不虛傳,神銳軍厚實的步軍方陣,竟被沖得七零八落——這個時候,高遵裕才不由後悔,爲什麽不是用振武軍結陣!
但是,梁乙埋所期盼的一擊即潰的局面,也沒有出現。宋軍的抵抗,意外的頑強,鐵鹞子雖然沖亂了宋軍的陣形,自己卻也仿佛陷入泥潭之中,在宋軍的重重圍困中,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各自爲戰。
局勢變成了僵持。雙方不斷地拉鋸苦戰着。
夏軍雖然有人數的優勢,但畢竟抵不過宋軍以逸待勞,兼有粗具規模的平夏城之助。兩軍混戰了近兩個時辰,留下了無數具屍體,卻依然看不出勝負的迹象。
但梁乙埋卻知道,勝利遲早是他的。在中軍的擁簇下,他好整以暇地觀察着戰局,他還有兩萬人馬沒有動用,再堅持一會,這支生力軍一出,宋軍的潰敗,便不會有任何懸念。
但便在此時,戰場形勢忽然間逆轉。
隻聽到戰馬一聲聲的悲鳴,仿佛不堪重負一般,一匹匹戰馬轟然癱倒,身披重甲的鐵鹞子們,如同一個個鐵铊,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梁乙埋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
然而,噩夢才剛剛開始。
繼鐵鹞子之後,不斷地傳來戰馬的悲鳴聲,一匹匹戰鬥中的戰馬與駱駝,就這麽突如其來的倒下;一個個的戰士,突然發現自己手腳發軟,四肢無力,搖搖晃晃地摔到地上。開始還隻是戰鬥中的西夏将士,然後,連中軍的将士,也紛紛從馬上栽倒……
“中計了!”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同樣的念頭。
在這一瞬間,梁乙埋隻覺得腦海中一陣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聽見宋軍中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宋軍的箭雨,便已經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陣慌亂之後,立即大聲吼道。
但是逃跑有時候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軍的騎兵,抛開面前的敵人,向着梁乙埋的中軍疾馳而來,将他的中軍沖得一陣大亂。與此同時,在石門水對岸,又有一支宋軍部隊不知從何處冒出,開始攻擊守衛浮橋的後衛部隊。高舉将旗上,赫然繡着一個鬥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間,梁乙埋突然明白過來——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爲了疲兵,而是想讓自己的人馬,去喝石門水的水。而毫無疑問,此時在石門水的上遊,一定有一隻宋軍部隊,在那裏不斷的往水中投毒!還有這河邊的草,一定也早就埋了毒。仿佛是爲了印證梁乙埋的猜測,梁乙埋果然發現,尚能一戰的部隊,正好是沒有來得及喝水的那幾支部隊!而與此同時,從石門水的上遊,又漂下來幾隻烈焰沖天的火船,引燃了浮橋。
梁乙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聽到一陣“轟隆隆”地巨響,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在戰場上彌漫開來。他知道,這是宋軍使用了霹靂投彈。他回頭望去,便見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擁擠着渡河,一部分幹脆開始四散逃跑。戰場上傳來宋軍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裏哀歎了一聲,刷地一聲,拔出寶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