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誼默默點頭,高遵裕這一點,卻是說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無功,仗打得越久,士氣就會越加低落,而且國内難免也會遇到問題,自然迫切希望有機會能早日決戰;何況西夏軍隊不善攻城,雙方拉出部隊來打一場野戰,于梁乙埋來說,的确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宋軍這邊,卻也有不得不戰的理由——若是拖久了,軍事上雖然問題不大,但是政治上與财政上的壓力,卻是不可以輕視的。十幾萬軍隊在外面呆上幾個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幾年的積蓄。财政剛剛略有好轉的大宋,如何能夠經得起這般折騰?而且從軍事來說,拖得越久,士兵們的警惕感就越低,厭戰情緒就越高,這也是客觀的事實。萬一有變,結果誰也預料不到……
但問題是,有什麽樣的理由,值得高遵裕要如此迫不及待的與梁乙埋決戰?以至于他心甘情願放棄許多的有利條件,來引誘梁乙埋決戰?
種誼相信高遵裕不是什麽出色的名将之材,但是他也絕不是笨蛋。
高遵裕卻沒有去在乎種誼在想什麽,他淩厲的目光,從帳中衆将的臉上一一掃過,似乎要穿透每個人的内心。
“本帥想知道,我大宋軍中,有沒有一位英雄好漢,敢去西賊軍中,送下戰書!”高遵裕的聲音,冰冷的穿過帳中略顯悶熱的空氣,刺激着每一個人的耳膜。
每個人都在遲疑着。
送戰書這種事情,功勞不顯,但是風險極大。
天知道梁乙埋會不會借你人頭來祭旗?!
“衆将,有誰願往?”高遵裕的聲音再次響起。
“末将願往!”一個聲音朗聲答道。
帳中衆人的目光刷刷地集中到主動請纓的狄詠身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些人把震驚與不可思議寫在臉上,有些人卻深藏于心中,不形于色。
“狄将軍!”種誼忍不住略帶責怪的喚道:“以将軍的身份,不适合去做這種事情。”
高遵裕也眯着眼睛,不住的打量着狄詠。
狄詠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這個官階,按大宋的新官制的規定,是可以擔任軍都指揮使這樣的要職的高級指揮官的——雖然到目前爲止,大宋整編各軍的軍都指揮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這隻是迫于形勢的需要,因爲這些人大都還兼管一個防區的防務。何況,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資曆,又能帶兵的武官,并不是很多。所以,即便在平夏宋營之中,昭武校尉也有幾個,資曆比狄詠高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狄詠亦毫無疑問,是此帳中少數的階級很高的軍官之一。
更何況,狄詠還有特殊的身份!
郡馬的身份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武經閣侍讀”雖然榮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的職銜,其份量卻是不思自明的!
狄詠身負如此重要的職務,不呆在京兆府,卻沖到了平夏城這樣的前線;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這件事本身就顯得十分地吊詭。
高遵裕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擔心:皇帝會不會把狄詠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賬,算到自己頭上?
而此時,這位狄郡馬,竟然還要請纓去送戰書!
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詠在想什麽,但是他知道,這種事情,他有義務制止。
“狄将軍。”高遵裕緩慢而又堅定地舉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沉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若讓将軍去送戰書,豈非是讓梁乙埋笑我大宋無人?”
“不錯!”一個武官大步出列,高聲道:“高帥,送戰書這種小事,交給末将便可,何必勞動狄将軍虎駕?”
高遵裕見又有人請纓,不由大喜,循聲望去,認得這個武官是翊麾副尉韓處。他贊許的點了一下頭,問道:“韓将軍果然願往?”
“軍中豈有虛言?!”韓處慨然應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卻聽狄詠欠身說道:“高帥請慢下令!”
高遵裕斜睨狄詠,問道:“狄将軍還有何事?”
狄詠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大帳中間,朝高遵裕與種誼抱拳一禮,方轉過身來,指着大帳之外一百五十步遠的一棵棗樹,向韓處問道:“韓将軍能射此樹之枝麽?”
韓處度量了一下,道:“願勉力一試。”
高遵裕與種誼對視一眼,笑道:“弓箭侍候!”
中軍官忙取了一張弓與一筒箭,送入帳中。
韓處接過弓來,大步走到大帳門口,踩了個箭步,張弓搭箭,瞄準棗樹之枝,“嗖”地一箭射出,隻見樹枝一陣晃動,那枝箭卻不知去向了。韓處知道這是箭擦枝而過,功虧一篑,不由紅了臉,搖搖頭。
狄詠走到韓處身邊,微微一笑,接過韓處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麽瞄準,“嗖嗖”三箭連發,隻聽帳外士兵齊聲喝采,便見那三枝箭,排成整齊的一列,正好釘在那棗樹的枝條之上!
韓處呆呆望着那棗樹上面的三枝羽箭,半晌,方歎了口氣,道:“将軍神射,末将不如也!”
狄詠朝韓處笑了笑,轉身走入帳中,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帥!兩軍交戰,互遞戰書,送戰書之人武藝如何,關系兩軍士氣。末将非是敢争功,亦并非是不知自重。而是相信若由末将前往,必可激怒西賊,挫其士氣,亦能全身而退!”
高遵裕聽狄詠說得在理,不由猶豫了一下。
狄詠又道:“末将知梁乙埋雖然昏庸無能,但是卻多疑。若不能當其三軍之面激怒之、折辱之,他未必肯來應戰。若非如此,高帥又何必要遣武将前往?送書之事,一小兵或一文吏足矣!既是事關重大,苟爲國家社稷,末将又豈敢以身份避嫌?”
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準時決戰,事關重大。雖然有許多因素,使梁乙埋也會急于決戰,但是世事多變,人心難測,誰又敢說他一定會來?這種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若狄詠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但是……
他沉吟了一會,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便下了決斷,道:“便以翊麾副尉韓處率十名摯旗前往西夏軍前下戰書!狄将軍可喬裝成韓處之副,一同前往!”
“遵命!”狄詠與韓處連忙欠身,高聲接令。
次日。
西夏沒煙峽之前奔馳着一隊騎兵。這些騎兵全都身着深綠色的背心,背心上繡着長箭射日圖,從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這些騎兵們在裏面都披了黑色的輕铠,有些铠甲上面,還透着血色的黑光,顯示着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他們所騎的馬,都是清一色的黑馬,一時間加鞭飛奔,一時間緩馳,馬蹄聲落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陣冰雹經過。
這隊騎兵中,奔馳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宋朝侍衛步軍司所轄神銳軍第二軍的翊麾副尉韓處,緊随其後的,是一個劍眉星目的美男子,那便是宋朝的郡馬狄詠。他們身後的十名騎士,都是軍中的“摯旗”,這些人不僅僅全是軍中的骁勇之士,而且都是陝西本地人,對當地的地形非常的熟悉。這一行十二人,此時正受命前往西夏人控制的沒煙峽,向西夏軍統帥梁乙埋下戰書,約期決戰。
“狄将軍、韓将軍!”在一條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銳士高聲喊道:“再有五裏路左右,就到沒煙峽了。”
“停止前進!”狄詠與韓處都勒馬停了下來。後面的騎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聽到上官命令,也連忙勒馬停住。
狄詠與韓處下了馬,方向衆騎兵說道:“都下馬休息,讓馬歇息一會。”
衆騎兵這才知道是爲了要寬養馬力,連忙紛紛下馬,倚馬歇息。
狄詠與韓處卻沒有閑着,二人牽馬到高處,了望四周形勢,卻見四處隻有荒涼的群山,并無半點人煙,甚至看不見西夏軍斥侯的蹤迹。
“韓将軍,你看……”狄詠執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們一路前來,至沒煙峽僅有五路,居然沒有發現一個斥侯,他真的不怕我軍偷襲麽?”
韓處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沒煙峽天險,又料定我軍不敢出戰,平時自然不會派斥侯警戒。但是五裏之内,我料他膽子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所以呆會,我們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沖至沒煙峽前。不給他們斥侯報信的時間。這樣,在氣勢上,我們便壓倒了西賊一籌。”
“正是。”狄詠深以爲然,道:“這樣的話,我們全身而退的機會,就大了許多。我們至沒煙峽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機會派出人馬來斷我們回去的道路。”
韓處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險重重,梁乙埋并非大度之人,二人還肩負使命,要對西夏人進行挑釁,真想要安全回到宋營,絕非容易之事。但是對于韓處而言,倒是非常想得開:狄詠這樣的皇親貴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韓處黔刺出身,又有何懼?
衆人休息了小半個時辰,韓處算算時間,向狄詠移目示意。狄詠點點頭,笑道:“是時候了。”二人縱身上馬,韓處高聲說道:“兒郎們!從此處前往沒煙峽,馬不許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賊,聽我号令,不可莽撞了!”
“我等理會得!”衆騎兵早已上馬,一齊應道。
“好!”韓處縱聲大笑,高聲道:“今日便看爾等揚威沒煙峽,叫西賊膽寒!”
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這隊騎兵,如同一道深綠色的閃電,穿行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得得”的蹄聲,飛揚的灰塵,驚破了沒煙峽的甯靜。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發現了這隻騎兵的存在。但是他們往往還沒得及看清楚,就被飛來的羽箭刺穿了身體。隻有少數的斥侯,才得及點燃狼煙。
沒煙峽的西夏軍隊幾乎是剛剛看到南方升起的狼煙,手忙腳亂地的關上沒煙峽的寨門。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騎兵小隊便已到了寨前。
西夏的将士們驚疑不定的望着穆然肅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軍騎兵。
宋軍在玩什麽花樣?所有的人心裏都同時轉過這個念頭,不自覺的把目光投向更遠方。
遠方的天空,蔚藍澄靜。
十二人來攻寨?
沒有人會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這種行爲的荒謬。
宋軍一定有什麽陰謀……
雙方默默對峙着,一時間,西夏沒煙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靜。
“大宋翊麾副尉韓處,奉大宋定遠将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來下書,請夏國梁相國答話!”韓處洪亮的聲音中,透着幾分無禮。
“區區一翊麾副尉,豈能見梁相國?爾既是下書,何不進寨?”沒煙峽守将沒藏阿龐站在城牆上,高聲回話。聽到韓處是來下書的,他總算是心神稍定。但是這些人強行穿過沿途的巡邏部隊與斥侯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書,已是充滿了挑釁的味道。而且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誰知道他們是真下書,還是假下書?
“爾是何人?敢來答話。”韓處輕蔑的問道。
“本将乃沒煙峽守将沒藏阿龐!韓處,你休要無禮,既要下書,書信何在?”沒藏阿龐朝屬下悄悄打了個手勢,開始準備調兵,不管宋軍有沒有陰謀,若是讓十幾個人吓得閉關不出,夏軍顔面何存?
“原來是沒藏阿龐!”在整個沒煙峽中皆清晰可聞的,是韓處聲音中的輕蔑與不屑。“人人皆說,梁相國畏我大宋西軍如鼠見貓,果然如此。我率十人來沒煙峽,梁相國卻無膽一見!爾即要書,書信便在此處!”
韓處的話音剛落,狄詠便已縱馬驅前,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沒藏阿龐眼見一枝羽箭朝自己飛來,頓時大驚失色,正要射避,便聽到“啪”地一聲,那枝羽箭已經釘入自己身邊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還綁着一封書信。
沒藏阿龐根本沒有勇氣去取那枝羽箭,他隻是估算着自己與狄詠之間的距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騎兵手中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過三百步的距離!而且勁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準确!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
沒藏阿龐還在後怕當中,便聽韓處哈哈笑道:“阿龐,你可去禀報梁乙埋,我們高帥約他在四日後決戰,他若有膽,屆時便可以率軍前來。我大宋軍讓爾等渡河再戰!他若無膽,不如早日回去靠裙帶做個太平宰相。不要像隻鼠輩一樣,隻會騷擾,不敢打仗!”
沒藏阿龐聽到這等侮辱之詞,正要設辭相譏,卻見之前射箭的那個宋軍騎士回轉馬頭,高聲笑道:“告訴梁乙埋,沒本事不要學好男兒出來打仗!回家攀好裙帶要緊!”說罷,一彎腰,手一擡,便見一枝羽箭如同閃電一般,飛了過來。
沒藏阿龐幾乎是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子,卻見那隻羽箭不是朝自己飛來,立時偷偷松了一口氣。但這也隻是一瞬間,隻聽見寨前宋軍騎兵齊齊喝了一聲彩,沒藏阿龐立時朝羽箭飛去的方向望去,臉立時就白了——一面繡有鬥大“梁”字的将旗,正好被那隻羽箭射斷了繩子,一個筋鬥摔下城牆。
那個宋軍騎士哈哈大笑,勒了馬頭,加鞭驅馬,揚長而去。韓處與其他的宋軍騎兵,也紛紛驅馬跟上。
沒藏阿龐呆呆的望着宋軍騎兵揚起的灰塵越來越遠,半晌,方才如夢初醒,大聲喝道:“快,追!”
“蠢物!”梁乙埋手裏緊緊捏着高遵裕寫給他的戰書,終于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沒藏阿龐耷着腦袋,不敢出聲。“居然讓十幾個人出入沒煙峽,如入無人之境!阿龐,你這個守将,是怎麽當的?”
“末将該死!”阿龐“撲通”一聲,慌忙跪了下來。但是回想起追趕那十幾個宋軍的情形,阿龐卻甯願在這裏挨梁乙埋訓斥。宋軍前來的十幾個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自己派了數百騎一路追殺,結果敵人沒追着,反折損了幾十人。特别是那個“神射手”,實在是太枭悍了,當真是箭無虛發,阿龐根本無法想象,宋軍中也有如此箭術驚人者,左射、右射、回射,弓弦響過,夏軍必有一人落馬,阿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面對這樣的敵人。不過,阿龐在隐隐的恐慎中,也略略覺得奇怪:宋軍中有這樣的人物,如何會不知名,反而位在一個籍籍無名的韓處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