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清的語氣并沒有十分的意外,隻是細心的吃着烤魚,仿佛這是天下最難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遞到李清面前,笑道:“嘗嘗。”
李清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隻覺這酒入口香濃,而後味道極辣,竟是生平從未喝過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驚訝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這是宋朝新出的酒,喚作酒露,爲中原特産。西夏地處邊遠,隻怕現在還沒得見。此次去宋朝,沒有别的收獲,獨獨弄回來了一車好酒,種類之多,讓人驚訝。不過這種酒露,在宋朝似乎沒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輕輕抿了一口,溫聲道:“這種勁道,更适合西北男兒喝。”
“中原變化極大。”史十三吃起東西來,卻比李清要豪邁許多,咬了一大口魚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幾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驚。現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種四個輪子的馬車;宋人在馬蹄上釘上鐵掌,不再削馬蹄;若在汴京轉上一圈,就會發現多了許多學校,這些學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國所辦,竟是免費上學,不僅教讀書識字,還教刀馬弓箭,街上到處有人讀報紙,又有什麽‘圖書館’與‘體育館’,圖書館給人免費看書,體育館就專供人比賽,比弓箭,比武藝,比誰跑得快,跳得遠,或是比踢球……”
“是麽?宋朝在改變他們的國策麽?”李清望着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這次來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連白水潭學院都沒有去過。不過我感覺得出,宋朝現在好比大陽初升之時。在汴京,你會産生這樣的感覺——那如同是一匹充滿精力的小馬駒!”
“這魚的味道不錯。”李清沒有接史十三的話,顧左右而言它,笑道:“聽說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魚。還是王韶教他們結網捕魚的。王韶現在如何?他也是讀書人出身,不至于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現在還是樞密副使,隻不過常常稱病。”史十三将手中的烤魚拿到火上翻轉,微熱了一下,一面說道:“王韶在宋朝是沒有背景的官員,王安石下台後,他雖然功勳極大,但是到了朝中說話,不僅比不上文彥博、吳充這樣的元老重臣,門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時時有人聲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軍經武,兵部之事,有賴于郭逵。聽說他與石越走得甚近,那麽将來還有高升之日。”
“不錯。”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過王韶也并非不理事,方才你說起熙河地區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漢人?不過與中土隔絕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史十三說到此處,微睨李清,見李清的臉色已經變了。他卻不以爲意,隻從容說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議論,要讓熙河羌化之漢人,化羌複漢。不過王安石罷相後,此議便罷,眼下卻是王韶在力主此議……”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發着寒意,冷笑道:“若以爲教會羌人吃魚便是可複羌爲漢,卻也隻能是癡心妄想。”
李清雖然感于夏主知遇之恩寵,在西夏參預軍機,深受重視,平素裏也似乎并不在乎是黨項人還是漢人,但是表面上越是顯得不在意,内心深處,華夷之防卻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漢人,能得夏主之青睐,成爲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機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話帶譏刺,他臉上絕不會有一絲一毫顯露出來。但是他既與史十三交同莫逆,話中哪怕是帶上這一絲半點的諷喻之意,也已足以讓李清變色。
史十三卻似乎隻顧着吃魚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讀過那麽多書,但是也聽人說過史書,也曾裝模作樣讀過幾天《春秋》,自有華夏以來,胡夷變成漢人的也有過,漢人變成胡人的也有過——若是漢人不曾變爲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說什麽‘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呢?可見東周之時,已經有中國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史十三卻隻是指着腳下的土地又說道:“不過天下之事,有時候也說不清楚。你看這塊地方,原本是中國的,現在卻入了夷狄。這究竟是夷狄入中國,還是中國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聽到這幾句話,不免稍稍平息了一點。他疑惑的望着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一時間無緣無故用話語來撩撥自己,一時間又似乎隻是無心之語。倒讓李清有點弄不明白了。但李清畢竟也算是博聞多識之人,立時說道:“故遼主耶律洪基曾讓人讀《論語》,讀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一句,便沒有人敢讀。反是耶律洪基說,古時夷狄不知衣冠禮法,故稱之爲‘夷’,現在大遼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所以也不必以這些話語爲嫌。契丹雖是夷狄,卻也常常以中國自居的。”
史十三聽李清說完,猛喝了一口酒,贊道:“若如此看來,現在的遼主英睿有爲,頗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無不留心,擇善而改,我等倒應當待之以中國之禮,而不便以夷狄視之?”
“理當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爲?”史十三的語氣中頗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颔首,淡淡說道:“這等事情,又何必欺騙于你。”
史十三笑道:“我并非是疑你騙我,而是不敢相信。須知在宋朝,也有一個人與你有一樣的觀點。”
“哦?”李清嘴角微翹,露出譏諷的笑容,道:“宋朝人也會将别國人當成中國來看待麽?”
史十三注視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絕難相信,不過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覺吃驚。
“正是。我在宋朝時聽人議論過,說石越曾經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國之禮法,學中國之文物,則與中國無異,中國便不當歧視他們……”史十三将石越這番言論說出來,若是别人聽到,最多不過以爲石越故作高論,甚至鄙爲書生之見,但是這話入到李清耳中,卻有伯牙遇鍾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雖然心中念念難忘的,是自己是漢人這一事實,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賴,而他在宋朝,不過默默無聞之輩。可以說他人生的輝煌,與西夏是分不開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諱人家罵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裏卻會隐隐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确是夷狄了!但是這卻是李清最難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讀書,最愛讀的便是《漢書》的《李陵傳》。他心中未始沒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畢竟夏主秉常對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無情,讓李清爲了一個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滿羨慕與懷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對于李清來說,并不是一個完美的選擇。所以,李清從《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說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國推行漢禮漢化,以此來赢得宋朝“中國之”的待遇,這也是對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種補償,同時也可以做爲一個政治口号,來與反對漢禮漢化的梁太後一黨鬥争,幫助秉常獨柄大權,報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辦法。
但是身爲漢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漢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隻是夷狄。
華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後,也許并不在重要;但在熙甯十年的時代,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對當時的人們來說,都是重要的。
而這個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遼國、高麗國、大理國、西夏國,甚至交趾那種小國,以及極遠的日本國,都喜歡自稱爲“中華”,因爲“中華”是文明之象征,是優秀之代名詞,是合法之基礎,但是無論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裏。
那種言辭之上的自負,不過是深藏于内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對于這些,李清雖然經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卻是明白的。
所以,雖然李清也會經常的勸說夏主秉常,告訴他中原的富庶與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漢禮漢儀,但是李清的心中,時常也會有一種無奈,一種感覺自己所作的事情,隻是徒勞的無奈。
但是他還是在做。
因爲無論如何,驕傲如李清,聰明如李清,内心深處,是永遠無法接受自己是夷狄這一事實的。
而此刻,從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聽說,在宋朝被視爲學術宗師的石越,竟然說,如果夷狄能中國化,那就是中國,應當給予等同于“中國”的禮遇!
李清在這一瞬間,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說麽?”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魚,從身邊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皺巴巴的小書,遞給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帶來了,這是宋朝的《國子監學刊》,石越的文章便在這裏面。”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搶過那本雜志,快速翻閱起來。史十三隻是含笑望着李清一頁頁翻過那本皺巴巴的小冊子,默不作聲。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給《國子監學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面,因此李清沒翻幾頁,便停了下來,目光定格在某頁之上,不再移動。
史十三這時候才悠悠說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這便是原因之一,整個宋朝,能有這樣的胸襟氣度的人,也許隻有石越一個。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對《春秋》經做出解釋,那麽此後就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有這樣的看法。另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在潼關時,曾經無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聽到這句話,立時擡起頭來,凝視史十三,問道:“你見過石越?”
“不錯。”史十三微微點頭,便說起在潼關路上,遇到石越“作詞”的事情來。
李清默默聽完,沉吟良久,不由擡頭歎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歎息了一聲,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說道:“這樣的人,哪怕他是僞君子,我也想給他一個機會。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業,我想看看他有沒有辦法,讓百姓不再苦!”
李清沒有說話,隻是擡頭遠望閃爍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鵝絨一直沿伸至大地與蒼穹銜接的遠方,黑暗中,有無數星星正在散發着亮光,閃着磷色的光輝……李清沒有立場來評價史十三是對還是錯,但是如果換成是他,他也會願意給石越一個機會,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麽樣的事業,能不能走出曆史的怪圈……
與史十三談論着石越的李清,并不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在某處金碧輝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談論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頂尖錐形氈帽,身着蜀錦裁成的右衽交領長袍,袖口較小,用金線繡着花紋,捍腰則用絲綢制成,一雙烏黑的長靿靴,鞋尖上彎,如同彎弓一般。這是當時西夏貴族典型的穿戴,與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頂,而衣袖也更爲寬松。西夏在元昊時推行胡制,禁止穿宋朝的絲錦制品,但是這樣的制度,很快就名存實亡,貴族們對絲綢錦緞的喜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制的梁氏家族,若讓他們改穿皮制衣服,隻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隻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此刻,正全神貫注的盯着一幅宋夏邊境地圖屏風。
“兒子覺得,把李清放在前線,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幾步,開門見山的說道。
梁乙埋沒有理會,手指從地圖上的綏州開始,往西南移動。
“若是讓李清建功,則他威名日甚,日後必然成爲我家的威脅;若是他無能,讓宋人建成城寨,那麽爹爹的大計就……那座城池,能讓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穩。”
“繼續說。”梁乙埋的手指在蕭關停了下來,他擡頭盯着梁乙逋,嚴厲的說道。
梁乙逋幾乎吓了一跳,忙繼續說道:“何況現在到處流傳謠言,說李清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些宋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梁乙逋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與李清,其實是名副其實的同一個“族類”。
“太後也派人來問了。”梁乙埋平靜的說道,“但是臨陣換帥,是兵家大忌。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如果不用李清爲帥,就要用嵬名榮,兩害相權,隻得取其輕。”
“爹爹何不親自統兵?”梁乙逋建議道,“若爹爹親至沒煙峽,那麽就可以很自然的奪了李清的兵權。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将士之勇武,宋軍可一舉擊潰!到那時,朝中還有誰敢對我梁家說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動,目光在地圖上不停的移動,突然,講宗嶺躍入梁乙埋的眼簾,不由爲難的說道:“我若走了,講宗嶺隻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聽說宋軍在講宗嶺一帶有異常的調動?”
“這倒沒有。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細作探知,說是石越任命了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在環慶一帶教練鄉兵義勇,那何畏之從環慶一帶民間的弓箭社、忠義社中,簡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終日操練,道是日後可以回鄉教練,協助宋軍守土。但是我卻總覺得有點奇怪……”梁乙埋皺眉沉吟,半晌方說道:“我總懷疑,石越對講宗嶺不會善罷幹休。”
“這個簡單。”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個投奔過來的慕澤,十分善戰,讓他去協助守衛講宗嶺,可保無憂。”
“我看那個慕澤,也不是善類,未必是野利濟所能驅使得動的。”
“爹爹多慮了,那慕澤得罪了宋朝,再無回頭之日。他怎敢不乖乖聽我大夏驅使?野利濟再怎麽說,也是大夏的将領,慕澤豈敢不聽命?”梁乙逋顯是十分的不以爲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難以決斷。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這邊重要,還是講宗嶺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