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聞言,頓時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揮金如土,但是尋常出來逛街,誰竟會随身攜帶三千貫的巨款?不過他家本是長安城中有名的人家,雖然所攜不足,卻也不以爲意,一怔之後随即笑道:“掌櫃的,可聽說過城西衛家?”
那劍鋪掌櫃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應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隻須不是聾子,誰不知道城西衛員外家?那是咱們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說完,又拿着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頗有些忐忑不安的道:“莫非官人就是……”
“這便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那男子旁邊的仆人忍耐已久,聽到相問,立時便已趾高氣揚的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掃過衆人,但目光落在那綠袍少年臉上時,卻見他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似乎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旁邊圍觀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着叫了起來:“正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我們是見過的,不錯的!”
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頓時“轟”地一聲,紛紛悄悄議論起來。
原來衛家确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随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産,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中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甯年間,衛家的田産已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中,衆人數得着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于大宋官僚系統的姻戚關系。僅廣爲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後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趙颢的王妃,是衛洧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後家、韓绛家都有親戚關系。這還隻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爲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系的,更不知凡幾。
衛洧有兄弟四人,卻隻有一個親生兒子,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已棄武學文,一向以仕途爲念——衛洧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中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升遷起來,更是倍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于子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洧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隻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後,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将要卒業,卻被趙颢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洧耳中,衛洧氣兒子不争氣,隻恨鞭長莫及,急忙的遣人将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後,各大書院都引爲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洧又生怕兒子“玩物喪志”,“故态複萌”,在橫渠書院呆了一年後,隻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但讓衛洧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爲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子不去與人交遊,惱怒之下,竟撰文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竟推三阻四的不肯發表。衛洧又氣又急,幹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并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别說天下濟濟人材沒彙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汴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于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中,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衛淆的報館才關門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傳來,衛洧雖然固執守舊,卻并非迂腐木讷之人。他不敢得罪石越這樣的新貴,卻又無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裝病,閉門謝客,連衛棠的事情都懶得管了。于是倒便宜了衛棠,每日裏除了去京兆學院上課之外,便在長安街頭閑遊亂逛。他畢竟是在汴京城生活過幾年的,見識便要高出長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時,因見不少勳貴子弟佩過倭刀,隻是往往一刀難求,隻得作罷。此時見着,不免動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頭蛇,便生了奪愛之心,這才與那少年競價,誰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頑固如此,竟将一把倭刀競到如此高價上來!
劍鋪掌櫃裏巷閑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子的事迹,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八九分,焉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說道:“衛家公子,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櫃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覺奇怪,卻以爲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着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文錢便夠!”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能反駁,正在讷讷,卻聽少年揚着眉,又悠悠的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舍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子,隻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仆人譏笑他的原話,又加了更加刻薄的幾句語言。這時候自他口中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将這馬與鞍抵押于此!”
“那又能值得幾文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貫好了!”
少年這才将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的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着忽向劍鋪掌櫃嫣然一笑,道:“掌櫃的,恭喜你發财!”一手便将軟鞭往腰中一插,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隻見兩個青衣小厮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倭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着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這出熱鬧,暗地裏也自快要将肚皮笑破,但他從旁人的議論中已知道衛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結下了一個仇家。衛棠眼高于頂,盛氣淩人,尚隻是公子哥兒的脾氣,但是衛家卻在京兆府興盛百年,必有其獨擅之處,否則大宋朝開國功勳何止千萬,名載史籍,功附宗廟者不可勝數,但大抵幾十年後,都免不了沒落。這樣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聽過多少。一個不怎麽出名的衛家能夠有今天這種氣象,絕非僥幸。得罪這樣的家族,絕對沒有什麽好果子吃。田烈武心中隐隐覺得那少年極是眼熟,不免便有幾分親切之意,因此竟是沒來由的暗暗爲少年擔心。不過他出來逛街,并未騎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卻也無法當面提醒。當下也隻得按下心事,離了劍鋪,信步而行。然而心中終是有所牽挂,腳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馳馬離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遠遠望見一座酒樓下面,有個說書人在讀報紙,他在汴京養成習慣,便快步走了過去,側耳傾聽,讀的卻是《皇宋新義報》。田烈武聽了一會,卻是索然無味,原來這一期的報紙,不是哪裏開倉救災,就是某處官員覆新,又或是某處表彰了某位節婦……熬了好一會,說書人才開始讀報紙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評書連載。《新義報》連載的,是一個叫“汴陽居士”的落弟舉子撰寫的《前漢開國功臣評傳》,此時正說到韓信事迹。田烈武最愛聽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聽得津津有味。
那說書的雖是讀報,卻也是口沫橫飛,“……那淮陰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國士無雙,隻可惜卻死在長樂宮中婦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後世有汴陽居士作《水龍吟》一曲以悼之:陳倉故道夕陽,牧童遙指伏兵處。将軍昔日,牛刀小試,三軍暗渡。鐵馬金戈,平魏破趙,強齊割據。正英雄得意,氣吞萬裏,風流顯、功名著。鳥盡良弓應棄。悔當初,奇謀難悟。項王垓下,韓侯雲夢,總由自誤。成敗蕭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隻有深秋雁飛,赤松歸去!”
一首歪詞讀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卻聽身旁有人冷笑道:“這個汴陽居士,好大膽子!”田烈武聞聲望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此時正橫眉冷笑。
“這位兄台請了!”一人走了過來,向那個年輕人深施一禮,笑道:“在下所聞,這汴陽居士不過論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認得此人,卻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陳良。他一見認出,急忙抱拳喚道:“陳先生,在下有禮了。”
“原來是田校尉。”陳良認出是他,也忙還了一禮。
那年輕人冷笑道:“好個論史而已!足下可曾聽那《水龍吟》的下半阕?悔當初,奇謀難悟?是何奇謀?蒯通之謀罷了。那汴陽居士将項王垓下被圍與韓信雲夢被擒并論,不是在說項羽死了,就輪到韓信了麽?他說‘總由自誤’,項羽之誤,是不用範增之謀;韓信之誤,那汴陽居士,說的隻怕不是韓信不當造反,而是不當不用蒯通之謀,沒有背漢自立吧?”
陳良一怔,道:“這……”
“這汴陽居士公然讓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爲憾事!他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新義報》居然刊登這樣的文章,真是無君無父!”
田烈武哪裏知道一首歪詞裏面,竟然還會扯出這樣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陳良卻是打了個寒戰,這首《水龍吟》,上半阕自然是詠韓信功業,下半阕卻不過是對韓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學張良保全自己。誰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無君無父”!
陳良也不由搖了搖頭,他不願意與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辭。
二人離開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樓,尋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了,互叙别後之情。
田烈武因懷着心事,說了幾句,便笑道:“陳先生可知道城西衛家?”
陳良不知道田烈武爲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衛家在京兆府,是數得着的人家。我來京兆府之日,凡陝西一路,有名的豪強,都要問個清楚的。田校尉爲何突然問起?”
田烈武便将方才所遇之事,向陳良說了一遍。陳良細細聽完,臉色不由緊張起來,皺眉問道:“你說那少年曾說是石帥的弟弟?”
田烈武點點頭,笑道:“我料他亦隻是頑話。”
陳良又問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細了?果真是鑲金裹銀,還嵌有寶石?”
“正是。怎麽了?”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隻怕已知道此人是誰!這衛家牽涉到皇太後家、昌王——那個少年的來頭也不小,田兄也不須爲他擔心。隻是,石帥卻是斷不敢做她兄長的。兩家真要結仇,隻怕還是勢均力敵。不過……”陳良終是沒敢說出來,他擔心的是石越難以将此事撕擄幹淨。他一聽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縣主無疑——隻是柔嘉如何來到陝西他卻想不明白,這姑且按下不提,若柔嘉有事,石越斷難以置身事外,卻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卻不知道這些端詳,隻問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陳良歎了口氣,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說完,陳良沉默了一會,又說道:“你好好在軍中掙功勳,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帥很稱贊你,常說你必成大器,莫讓他失望。石帥眼下正在準備大舉革除弊政,也沒有精力牽扯到這上面來。”
“我理會得。”
“仗一時半會是打不完了。”陳良歎了口氣,道:“朝廷的意見并不統一,若前線能不斷取得勝利,那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倘遇到挫折,結果就很難說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來說,陳良的話也隻能說到這裏了。石越既然已經挑起了戰火,那麽失敗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敗,石越的命運,不會比當年大敗的韓绛要好,甚至還會更糟。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
與此同時。
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東轅門外的一座酒樓上。
柔嘉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居高臨下的眺望安撫使司,靜靜的發着呆。兩個小厮站在旁邊,面面相觑,簡直無法想象柔嘉縣主這樣的人物,也有發呆的時候。
那日清河郡主與狄詠離京,她便一路尾随,出城時遇到鬥酒的,趁着混亂之際,柔嘉便溜進清河的馬車之中,淚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過,又被她哭得心軟,隻得硬着頭皮答應下來。這姐妹二人合謀,竟連狄詠也瞞了過去,竟教柔嘉一路無聲無息的跟到了陝西。才到長安,便因爲趕上神衛營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護送,狄詠頭腦發熱,竟然主動請纓,結果石越順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線。又替清河在安撫使司附近覓了座宅院住下來。從此以後,柔嘉無所顧忌,越發的無法無天起來。隻不過清河郡主畢竟還知道深淺,每天隻是拘束着柔嘉,和她形影不離,不出她出府。
京師之中,邺國公趙宗漢的寶貝女兒忽然失蹤,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還不敢聲張叫宮中知曉,隻是偷偷找人尋找,哪裏會料得到,柔嘉膽大包天,竟然會私跑到千裏之外的長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