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争方起,便是有過,也應當軍中處罰,以便效用,如何還要遞交帥司處置?”田烈武大搖其頭,卻不去問吳安國是不是真的“目無長官”。
吳安國臉色卻漸漸黯淡了下去,歎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嗎?”
“什麽大捷!”吳安國冷笑道,“雙方死傷差不多,不過是擊退了西賊的進攻而已。兩個翊麾校尉殉國……”說到這裏,吳安國突然想起薛文臣平素對自己的關照,王傥戰死前說的話,“忠烈祠相會!”他不禁輕聲的念了出來。
“什麽?”田烈武顯然是沒有聽清。
吳安國猛地一驚,回過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駿馬身上,淡淡說道:“沒什麽。”沉默了一會,終于想起田烈武本來應當在京師,便又問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笑道:“我是調至龍衛軍任權軍行軍參軍,準備先至帥司報到。”
“軍部行軍參軍?”吳安國不覺愕然,軍部參軍,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才可以擔任,而自己與田烈武在軍中資曆相俦,卻不過是從八品上的禦武校尉,文煥以武狀元從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這田烈武如何卻是官運亨通至此!
“隻是暫任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還有個‘權’字,我隻是宣節副尉,資曆不足。因金将軍竭力推薦,才有這次機會。”
“恭喜。”吳安國淡淡地擡了擡手,他對田烈武的官運倒并不嫉妒。軍部參軍的确是升官之途,按大宋禁軍轉遷之制,一般來說,指揮使不能直接升爲營副都揮使,而須先至軍一級擔任參軍,然後方得升遷。田烈武一朝至此,升遷自然是指日可待。不過他卻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調任龍衛軍行軍參軍,很大的原因是因爲田烈武深得其長官金彥的欣賞,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薦信。
田烈武沒在意吳安國的神态,撓了撓頭,笑道:“論打仗的本事,我遠不及你,若是鎮卿你也能來龍衛軍就好了。”
此時正值吳安國倒黴之際,若是換作别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爲是譏諷之言,立刻便要變色。但這話由田烈武來說,吳安國卻知是出于至誠,當下隻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
“什麽伯樂?千裏馬?”田烈武哪裏又讀過韓愈的文章?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了一會,方笑道:“若說馬,聽說龍衛軍的馬倒全是好馬。鎮卿,你看這匹馬怎樣?”他手指的,正是不遠的處那匹黑馬。
“此馬頭高而頰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寬大,馬鬃不厚,腰肢不長不短,馬肚亦不大,後腿微曲,馬蹄不大不小,毛色純黑而亮,額頭更有白斑,真是好馬!”吳安國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是一口氣贊來,顯然對這匹馬已是觀察良久,又甚是喜愛。
田烈武聽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鎮卿真是知馬。我雖知道這是匹好馬,但卻說不出這許多好處來。可惜這匹馬不是我的座騎,否則當送給鎮卿。”
“這是誰的馬?”
“是種谔将軍的馬,皇上這次任命種将軍爲龍衛軍都指揮使。”
“種谔嗎?”吳安國點點頭,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種誼如何?”
“這……”田烈武别說是不知二人高下,縱然是知道,也不敢亂說。
吳安國卻毫無顧忌,“種誼将軍治軍嚴整,臨陣對決,料敵先機,實是國之良将。隻是用兵太過保守,有點不思進取。此國朝名将之通弊。種谔幾年前曾敗于西夏,因此關中傳言,種子正雖與其兄種古、弟種診并稱‘三種’,然隻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種誼,更不及乃父種團練多矣……”
“鎮卿不可造次胡言……軍中嚴階級之法,诽議長官,其罪非小。”
“大丈夫何必畏畏縮縮!”吳安國哼了一聲,譏道:“種家久在西軍,天下皆道‘種家将’,久聞種子正之志,是想占據橫山。然我料定其今雖爲龍衛軍都指揮使,亦無能爲也!”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有冷冷的說道:“是嗎?”
吳安國與田烈武不料有人偷聽,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身着布衣的中年漢子,挽了衣袖,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一張國字臉上,劍眉入鬓,雙目炯炯,頗見豪氣。他雖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裏,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領袖群雄的風範,倒似是統率過千軍萬馬一般的人物。隻是打量吳安國的眼神,卻頗爲不善。二人皆不認得這是何人,吳安國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中年漢子冷哼了一聲,道:“我剛才聽你說種家将名不副實,又說種子正不能成其志,便想問個端的。”
“我爲何要對你說?”
“莫不成閣下隻是個隻會背後嚼舌根的小人?!”中年漢子淡淡說道,神色之中便隐隐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吳安國自然知道對方是激将之計,但他性情本就桀傲不遜,此刻又被這人以言語擠兌,竟傲然說道:“我若能說出來個道理來,又當如何?”
那中年漢子淡淡一笑,指着那匹黑馬,道:“若能說出道理,我将此馬贈予你。”
吳安國不由哈哈大笑,譏道:“你這漢子,打的好大诳語!”
中年漢子冷冷道:“你如何說我是打诳語?”
吳安國指着黑馬,冷冷說道:“這馬分明是種子正将軍所有,你欺我不認得種子正麽?我卻是見過的。”
“不錯,我也認得。”田烈武也說道。
“一個時辰之前,這馬已歸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中年漢子淡淡說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中所說全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那種淡定從容的神色,卻讓給吳安國與田烈武有一種強烈感覺:這個人決不是說謊之人。因此雖然不免将信将疑,卻沒有出口質疑。中年漢子頓了一下,笑道:“如何?閣下且說個道理出來。”
“說又何妨!”吳安國一拂袖,背手昂然說道:“故種仲平将軍,威名卓著,除用兵治軍之外,最可貴者是能識人用人,又兼愛兵如子。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戰,熟知蕃部道路,故種将軍能用之爲鄉導;慕恩戲其侍姬,故種将軍反以姬賜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種種,遂能知敵之情僞,而屢克胡種。至于種子正,卻志大才疏,雖然臨敵出奇,頗精戰陣,然而徒以殘忍爲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斬,竟至于先刳肝肺,幕中有謀士,不能待以信義,反以詭詐禦之,如此之人,爲一将可矣,焉能成其大功?!況且撫禦橫山,不能徒以強暴。橫山之衆,苦于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甯能叛西賊而事朝廷?欲得橫山,必恩威并施,方得奏效。石帥雖隻文士,卻勝種子正多矣。故橫山終必爲大宋所有,然斷非種子正所能全其功!”
吳安國一番議論,讓那人目不轉瞬的呆立良久,過了好半晌,方聽他擊掌贊道:“妙哉!善哉!”說罷,指着黑馬笑道:“此馬自此時起,便歸君所有。”
“這……”吳安國不知他是真是僞,一時竟是躊躇起來。
那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吳安國,笑道:“你有這種見識,亦非庸材可比。不過人過剛則易折,木秀于林,風必催之。你若不知韬晦,亦成不了事業。”
吳安國臉色立時一沉,冷冷說道:“此事卻不勞閣下操心。”
中年漢子也不以爲意,反而笑道:“方才隐約聽到你要去見向安北。既是高帥部屬,必是犯了什麽軍法,那卻是怎麽一回事?”他說話語氣,竟似是上司對部屬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爲何,自他嘴中說出,卻并不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吳安國不願向外人談論自己的事情,“哼”了一聲,卻不去搭理。田烈武粗中有細,卻瞧出幾分奇怪,心意微動,向吳安國笑道:“我也在奇怪此事。鎮卿何不說說?”
“我已說過,是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不耐煩的說道,語氣中對這個罪名,卻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目無長官?怎樣的目無長官法?”中年漢子卻是不依不撓。
吳安國卻隻是冷笑,不肯回答。
“大丈夫做得出來,卻不敢說麽?”
“我既做出,自領其罪便是,關足下何事?”
“自領其罪又有什麽了不起?違抗軍中階級之法,可輕可重。輕則鞭笞,重則斬首。你若這個脾氣去見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斬了你,再送你人頭至平夏城,震懾三軍。區區一個禦武校尉,軍中車載鬥量,不可勝數。殺之亦不足惜!”
吳安國輕蔑的一哂,道:“我吳安國怕死麽?”
“七尺男兒,當死于敵人之手。死于軍法之下,不羞恥麽?!”中年漢子厲聲斥責道,“你若與我說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後未必無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過今日之死,讓宗族蒙羞。”
田烈武在一旁聽了,不由大覺驚異。吳安國犯軍法,開始他的确不以爲意,但是這中年漢子說後,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軍中,自太祖皇帝以來,三令五申,最重階級之法。下級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違令者處罰極其嚴厲,縱然處死,亦是常事。以吳安國的脾氣,若真的被向安北用來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擔心起來。但是此時聽到這個中年漢子說能救吳安國,他不免更覺吃驚。須知衛尉寺的人,不是那麽好相與的。田烈武早已聽說,向安北連石越的号令,也不必聽從。這中年漢子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吳安國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中年漢子幾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有何緊要?”中年漢子微微笑道,“若是你與我說明事情經過,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好。”田烈武不待吳安國應允,已搶先答應。
中年漢子卻不理會他,隻注目吳安國。吳安國微一遲疑,說道:“平夏城首役,我随劉昌祚将軍策援種誼将軍之東大營,我率前鋒部至東大營附近,便擅自停止前進,隻請劉大人前來觀察敵情。劉大人來時,看出其中玄機……”
“且慢!”中年漢子突然打斷吳安國,問道:“你說是劉昌祚自己看出了其中的原因,而你沒有禀報?”
“不錯。”
“劉昌祚竟沒有當場斬了你?!”中年漢子冷冷的說道,“若我部下若有這種行爲,縱有天大功勳,我必斬于陣前!”他說此話時,渾然竟然顯露出一種殺伐之威,讓吳安國與田烈武都是心中一凜。
吳安國因見對方是在批評自己,便閉了嘴,默然不語。
“想是劉昌祚惜材,但是軍法官卻如實報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吳安國淡淡應道。其實此事内情,還并非如此,而是他曾經嘲諷過神銳軍第二軍的都虞候手下的一個軍法官,留下舊怨,因此被報複,但他自己卻并不知道有此事。
“恃才傲物!”中年漢子罵了一句,道:“你是發現了什麽事情?”
“其時西賊攻東大營雖急,然地上無火器爆炸之痕迹,東大營守禦有度,而箭樓之上,我發現種誼将軍正在怡然飲酒……”
中年漢子聽到此處,不由笑了起來,嗔罵道:“這小子!”又向吳安國笑道:“你繼續說。”
吳安國見他臉上,竟似有一種父兄似的關愛神情,不由大覺奇怪,隻不急細想,繼續說道:“騎兵真正的用處,是撕裂敵軍的陣形,破壞敵軍之組織。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軍在正面牽制敵人的主力,而以騎軍從敵人側面進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于敵軍精疲力竭之際,出其不奇的殺出,沖鋒而不纏鬥,将敵軍陣形徹底打敵。如此,方能取得大勝。至于正面與敵人大軍決鬥,實是愚夫所爲。騎兵要做的,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高速的行軍,尋找敵人的弱點進行攻擊,敵東虛則攻東,西虛則擊西,從而調動敵人,迫使敵人混亂。兵法之精義,始終是以石擊卵,以強擊弱……所以,我見西賊人馬未疲,而東大營守有餘力。以區區一營之騎兵,于是時投入戰場,不過倚城爲戰,無戰局無大補。當時西賊大軍屯于西大營外,高帥恐爲西賊所乘,勢不敢再分兵相救。故這一營之騎兵,當于最關鍵的時刻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賊一直強攻東大營,于精疲力竭之際,突然有一營騎兵殺出,與東大營兩相夾擊,李清雖然智勇雙全,亦難保全首級。可惜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中年漢子與田烈武聽吳安國細細叙說戰争的經過,方知當日之戰,有許多曲折。聽到種誼用兵之妙,那中年漢子不禁眉開眼笑,田烈武則擊掌贊好;聞到王傥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如此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吳安國方才說完。這實在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許多的話。
中年漢子忽走近兩步,拍了拍吳安國的肩膀,贊賞的說道:“君真奇才也!那騎兵分合攻擊之法,是君所創,還是劉昌祚所創?”
“是我所創。劉大人以爲有效,遂常于全營演練,隻是這種戰法,須得善用地形。”吳安國心中,并無“謙虛”二字存在。
“奇才!”中年漢子含笑贊道,“使用騎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後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難居人下,當獨領一軍,方能盡其材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會,笑道:“此事過後,可願至雲翼軍?”
“雲翼軍?!”吳安國與田烈武再次吃了一驚。雲翼軍隸屬于侍衛馬軍司,也是一支純騎兵部隊,駐紮在陝西境内,但是此時尚在整編之中。
“足下究竟是何人?”
“我便是‘三種’之中的種古——你看不起的種家将中的老大。”種古笑道,“現爲遊騎将軍、綏德軍知軍,兼雲翼軍都指揮使。”[107]
“啊?!”吳安國與田烈武當真是大驚失色,二人做夢也想不到,堂堂的遊騎将軍,居然會穿這樣的粗布衣服,打扮得象是驿館的小厮。但二人哪裏知道,種古自幼豪邁,不拘小節,行事與幾個弟弟,都大不相同。
“你就是小隐君?”田烈武雖然一直在京師,但畢竟是在衙門中任職,也曾聽過“小隐君”種古的威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