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惡戰,夏軍屢次受挫,損兵折将。李清回到石門峽後點兵,發現大小首領戰死受傷者數以十計,死亡失蹤的士兵高達六千餘衆,受傷的更是多達八九千餘人,堪稱西夏近年以來少有的大敗。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郁郁。隻是他卻不知道,宋軍在此戰役之中,付出的代價,也堪稱慘重!
劉昌祚的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戰鬥結束後,隻有三百餘人存活,還是人人帶傷,此外更損失了全部兩千餘匹戰馬,營副都指揮使薛文臣殉國!營都虞候王傥身中十餘箭殉國!此外包括指揮使高倫以内,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軍官,有半數以上戰死,武狀元文煥更是失蹤了。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第一營的軍旗因爲掣旗戰死,竟被西夏人繳獲了!先不論丢失軍旗要領受多大的罪責,按照大宋新修訂的軍法,丢失軍旗,便意味着神銳軍第二軍,将永遠不會有第一營這個編制存在!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隻打了一仗,就不再存在于大宋禁軍侍衛步軍司的編制之中!這對于心高氣傲的劉昌祚、吳安國等人來,實在是無法忍受的恥辱。
除此之外,種誼派出去的四千沿邊弓箭手,隻有不到七百人生還,其餘悉數戰死。加上其他的戰死者、受傷者,宋軍的傷亡人數,其實也隻是比西夏軍略少而已。
當然,這不會是戰報的寫法。雖然軍法官們有自己的報告渠道,使得虛報戰功更加困難,但是這并不妨礙書記文書們,在戰報上玩弄文字遊戲,畢竟上司也不會當真爲這種“小事”來斥責他們。但是不論他們的戰報如何寫法,也不論雙方在平夏城的首次交鋒誰勝誰敗,戰争,不過是剛剛拉開序幕而已。
49
京兆府長安。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公子,豐參議求見。”傷愈的侍劍,神态間更多了幾分成穩。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迹,擱下手中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折。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折子了。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
“帥台大喜!”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石越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敗夏軍!”豐稷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石越亦不由大喜,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叙,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随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将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将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并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戰死?”
“一共是五千另二十三人。其中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傥。”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隻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消編制……”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着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二軍軍都虞候根據劉昌祚部幸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面說,一面悄悄觑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表示,他心中不知爲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吳安國這個人,本帥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裏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并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讷”。“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論法當斬。”
“哦?!”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勳,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于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系。”
“如此,待他受處分之後,不必再回神銳軍,調到龍衛軍去吧。”
豐稷震驚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麽關系。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骁勝軍返回陝西路,并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一面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這次高遵裕刻意将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意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爲,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贊賞的點點頭。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中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平夏之役,不過特爲爲國家建藩蓠,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爲挑釁敵國。下官卻擔心朝廷有人得意忘形……此事還請石帥三思,是否要和文相公、呂相公、吳武部說明一下?”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動。他與文彥博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文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并沒有特别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将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子,隻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中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将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隐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帥自有計較。”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中,已是将種誼之功奪爲己功。
二人商議完畢後,豐稷無意間向書案瞥了一眼,卻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爲鄉兵之事操勞?”
石越點點頭,喟然歎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複。”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笑道:“但帥台也操之過急了。”
“救民于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則不達。帥台爲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能不明是理?本朝之制,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中,行文移牒,反複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石帥奏章到達汴京,聖意難測不說,兩府諸公亦必各執己見。諸公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折,隻恐亦無濟于事。”
石越苦笑數聲,道:“潘先生也是這般說道。然義所當爲……哎!”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苦無良策!”
豐稷笑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着手?”
“從役法着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是!”他在房中反複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豐稷站在那裏,望着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石越聞聽此言,卻是猛然一驚,隻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着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尴尬,隻得随着石越哈哈幹笑了幾聲。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帥台,萬萬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帥必不再效颦!”
豐稷不好意思的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隻是若冒然再提,隻恐朝廷從此多事。朝中有人欲複此政久矣,惟不得一籍口。畢竟新法諸政,隻是‘暫罷’而已。”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爲何事?”
“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爲衙前,次爲弓手,次爲裏正、戶長。”
石越點點頭,道:“本帥巡視地方,詢問鄉老,頗得其情。衙前原是藩鎮割據之遺制,‘衙’者,‘牙’也。本爲守護官物府庫,押送綱運而設。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爲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數額亦銳減。于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爲裏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爲長名衙前。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于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緻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也多爲長名衙前所獨占,裏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真困百姓者其實是裏正衙前與鄉戶衙前!”
“誠如石帥所言。”豐稷憤慨的說道,“朝廷之法,家産值二百貫可充衙前。于是百姓家中雞、犬、箕、帚、鋤,隻須值得一文錢,便計算入内,又虛報浮增,隻待算滿家産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爲衙前。入衙門後,上下欺壓,各種費用,就要花去百貫。最苦的是押送綱運,雇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爲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隻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于是一人爲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且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淪爲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内的乞丐,十之八九,誰不曾做過衙前?!”
石越倒料不到豐稷頗知民間疾苦,他卻不知道,百姓這般慘狀,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折論及,大宋朝凡是關心時務之官員,大多讀過。反倒是石越自己沒有時間去讀宋朝曆代大臣的奏章。豐稷越說越是憤懑,又道:“帥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說道:“弓手之苦,在于役期過久,甚至是漫無時限。一朝爲弓手,終身爲弓手,竟有四五十年爲弓手者!此害亦不遜于衙前。衙前、弓手、裏正,隻有裏正催賦稅,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強拒不納租,則不免又有賠墊之苦!本朝百姓受困于役法者,或者寄田于豪門虛報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費不敢勤勞增産;或者爲減低戶等,親族分居;更爲甚者,有爲成爲單丁,而甯可孀母改嫁,或者父親自缢以救兒子者!”
石越默然無語,爲了逃避役法之害,父親自殺而救兒子,這件事他卻聽說過,這是韓绛的奏折上所舉的事例,本是新黨爲推行免役法而攻擊差役法的口實。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然而宋朝之貧窮,也是不可否認之事實。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階層和缙紳階層,但是宋朝一樣有生活困苦不堪的農民!既便不談良知,僅僅從純粹的功利主義出發,石越也不認爲以中國如此龐大的國度,農民不富裕而國家可以真正的強盛。無論表面上有多好看,那都隻是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裏中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餘。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母定不懷居?徭役及下戶,财産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連送出門,急若盜賊驅。兒孫孫有婦,大小攀且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豐稷背手誦讀此詩,言辭凄恻,石越在一旁聽來,隻覺句句血淚,不忍卒聽。侍立一旁的侍劍,早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
豐稷略覺奇怪的望了石越一眼,歎道:“這是盱江先生李觏的《哀老婦詩》。”
“原來是李泰伯。”
原來這李觏是建昌軍南城盱江書院的創始人,也是慶曆新政的著名學者,曾爲太學直講。李觏去逝已久,不過他的學術觀點最近卻經常被各大學院、《學刊》所引用、闡發。他的《原文》、《富國策》諸文被一再重印。因爲李觏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确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國之實,必本于财用”,不僅受到王安石的贊譽,也被“石學”一派的讀書人所重視。石越本來不曾聽說此人,因此自是沒有聽過這首在當時非常著名的《哀老婦詩》,但是卻從《西湖學刊》上,看到過此人的生平。
豐稷雖然略覺奇怪石越不曾聽過此詩,但是他也聽說過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爲異,隻是向石越拱手爲禮,道:“帥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懸,則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石越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案上寫到一半的奏章,揉成一團,一把丢進紙簍當中,慨然道:“罷鄉兵、改役法,本帥必不敢辭!天下之事,當自陝西始!”
落日。
長安城,驿館。
一個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着驿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發上、肩膀上,僅從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鎮卿!”
灰袍男子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麽?”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的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緻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于言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