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東門箭樓上負責了望的士兵大聲喊了起來。
“來了!”某處傳來酒杯被捏碎的聲音。
一萬五千精銳的西夏騎兵急馳而來的聲音,讓大地都爲之發抖,随着西夏人的接近,東大營的營帳都能感覺到震動的餘波。這支騎兵急趨至東大營東門外四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來,凜然打量着守備空虛的宋軍東大營東門。而勒馬于中陣之前的,赫然是西夏大将李清!
“将軍真是神機妙算,引振武軍出營,将他們拖在營外,再來端了他們的老巢!”
“哈哈……看來是種誼要成仁的時候了。難怪皇上這麽重視将軍!”
李清卻沒有時間理會這些或是衷心,或是谄谀的話語,隻是仔細地觀察着東門上方飄揚的旗幟。
“果然是未整編禁軍。”李清不覺微微松了一口氣,一面厲聲問道:“準備好火種沒有?”
“禀将軍,一切就緒。”一個偏将欠身應道。
“好!一旦攻入宋營,便四處縱火,燒掉這座營寨。”
“是!”
李清心中暗暗遺憾自己沒有火箭,否則的話,此時就可以派上大用場。但是當時整個大陸的硫磺産量非常少,一向重視火器的宋軍這些年變本加厲發展火器,軍事與民間的雙重需求,導緻了大宋每年從日本國進口的硫磺要用十萬宋斤爲單位來計算,大宋朝并專門頒布嚴酷的法令:任何人向外國私賣硫磺達到十斤,都是死罪;并且還特别禁止了向西夏賣鞭炮等含硫磺的産品。因此西夏連走私都得不到多少硫磺,整個西夏的硫磺,連民間放鞭炮都嫌不夠,要配備足夠的火箭,就實在勉爲其難了,畢竟從原料到工匠,西夏都很緊缺。
不過此時李清沒有怨天尤人的立場,“刷”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前鋒陣進攻!”
戰鼓擂動,号角吹響!
前鋒陣三千精銳騎兵,怪吼着沖向孱弱的東大營東門,宋營東門的守軍,幾乎能感覺到營寨的顫抖。好一陣慌亂之後,宋軍營寨中,射出了稀稀落落的箭矢,根本無力阻擋西夏人的沖鋒。這種微弱的反抗,讓夏軍頓覺放心,一切迹象,無不顯示着,宋軍的東大營,此時已經精銳盡出了!而東門的守衛,更加空虛。
“策前鋒陣!出擊!”李清再次舉起了戰刀,發出如猛虎一般的吼聲。
巨大的令旗向前方揮舞,戰鼓更急,号角的響聲吹破天際,充斥整個天地之間。策前鋒陣的三千騎兵一齊發出一聲呐喊,直接拔出戰刀,踩着前鋒陣的足迹,催馬沖向前方的宋軍大營,似乎是想要将整個宋軍東大營踏碎于他們的鐵蹄之下!
李清的臉上,終于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種誼,你的大營沒了!”
然而,李清甚至還沒來得及讓人察覺到他的笑容,他臉上的表情,就被驚愕、不解所代替!突然,他竟然似乎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宋營的東門,自己打開了!
李清的眼睛眯了起來!前鋒陣與策前鋒陣與他們沖擊時揚起的灰塵,擋住了李清的視線,讓他看不清楚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前鋒陣的沖鋒并沒有停滞的現象,李清稍稍心安了一點,卻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中的戰刀。
但這隻是一瞬間。
前鋒陣的騎兵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氣,發出淩厲刺耳的聲音,突然降落在得意忘形的西夏騎兵頭上。甚至有不少箭枝更是穿過沖擊的部隊,一直飛到李清的陣前,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摔在地上。
“怎麽回事?”
“将軍,前鋒部遇到宋軍的抵抗,從旗号上看,是宋軍的未整編禁軍。”李清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小首領前來禀報。
“未整編禁軍?”李清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趨前一步,厲聲問道:“剛才的齊射,訓練有素,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細作不是說隻有振武軍有神臂弓部隊麽?”李清的部将們迷惑起來。
“宋營裏的是振武軍!”李清咬着鋼牙,吐出了這幾個字。
“怎麽可能,南門前出擊的,明明是振武軍的旗号!”
“換旗計!”李清已經沒有時間和部将們解釋,他自出擊起就一直心裏感覺有個地方不對勁,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爲出擊的“振武軍”,沒有使用神臂弓!種誼既然用換旗号的伎倆來欺騙自己,就表明他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計謀——李清從來沒有想過要和種誼的大軍來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對決,隻有白癡才會拿騎兵和重步兵去做這事情,李清的計劃是引誘或迫使種誼軍主力出擊,再利用部分軍隊纏住這隻主力,利用騎兵的機動力親率精銳襲取宋軍大營。一旦大營失陷,宋軍就會進退失據,喪失鬥志,再前後夾攻出擊的宋軍主力……但是現在的情勢,已經完全不同。
李清的處境并不是太糟糕,他依然随時可以撤走——雖然這意味着整次進攻的失敗。因爲一旦東大營的攻勢受挫,西大營前面的大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憑借那些兵力,即便攻下西大營,也是損失慘重。西夏與大宋的實力對比懸殊,西夏沒有本錢和宋朝打消耗戰,哪怕用一個夏軍換兩個宋軍,西夏也損失不起!所以一旦這次進攻失敗,西夏軍就隻有暫時撤退,伺機再來……
除此以外,李清還可以選擇強攻!
哪怕面前是振武軍,兩強相遇,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所有的念頭在李清的腦海中飛快的閃過,幾乎隻在一瞬間,李清就下達了命令:“左軍、右軍交替掩護殿後!鳴金收兵!”
“是!”
立時,夏軍的中軍敲響了清脆的钲聲,在令旗的指揮下,左右軍開始向前,交替掩護。而似乎與此對應,宋軍的營寨中,也響起了進攻的号角!
西夏騎兵強行拔轉馬頭,向後撤退,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支黑壓壓的部隊,長槍與盾牌在最前面排着整齊的方陣掩護大宋精銳的神臂弓部隊,追擊着墜入計算中的敵人。
神臂弓超長的射程,的确是所有騎兵的噩夢!每一輪齊射,必有夏軍受傷、斃命。夏軍的前鋒陣已經折了一半以上的人馬,策前鋒陣在密如飛蝗的弩箭面前,也喪失了進攻的勇氣——敵人能攻擊到自己,而自己無論如何,也射不到敵人……面對這樣的部隊,最有效的方式,隻有逃到他們的射程之外。
但盡管如此,李清的部隊也并沒有因爲撤退的命令而崩潰。他們撤退的時候,沒有忘記觀察令旗的指引。
雖然驚慌,卻沒有失措。
左軍與右軍的接應很快就上來了。兩支三千人的部隊一左一右的攻擊追擊的宋軍,忽而左軍在前,忽而右軍在前,接近宋軍後一陣箭雨,就立時後退。這種策略很快就奏效,追擊的宋軍部隊放緩了腳步,謹慎的注意着陣形,生怕給敵人可乘之機。
眼睜睜看着陷入計算中的西夏人從容退走,種誼麾下的軍官們,無不跺腳。在箭樓上指揮的種誼對這種結果也并非沒有惋惜之意,但這是宋軍天然的劣勢,種誼不想爲不可能的事情而歎息,他隻是平靜的命令道:“收兵。”說罷便把目光轉向了南方的戰場。“天很快就要黑了,西夏人支撐不了多久了。就算他們的人不會累,馬也會累,該去接應他們回營了。”種誼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如果等到李清回去拿那支部隊出氣,那就會弄巧成拙了。
“是。”
默默地望着南方猶自糾纏的戰場,種誼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這場戰争不會這麽快結束。”不過身爲大将的種誼,表面上卻絕不會表露半點這樣的情緒,隻是一瞬間,種誼就恢複平時的從容與威嚴,移目至身邊的一個人身上,沉聲說道:“孫參軍。”
“下官在。”
“你随我來。”種誼淡淡的說完,便即起身,向箭樓下走去。
孫參軍連忙應了,緊緊跟着種誼下樓而去。二人一直走到種誼的中軍大帳,種誼見左右再無旁人,這才坐了下來,道:“你設法潛入西夏,命令我們的細作去散布流言。便道這次戰鬥,我們之所以能擊退夏軍,是因爲李清心懷故土,故意未盡全力,所以一直不肯和我們硬拼。若他能和我們打一場硬仗,東大營早就成爲平地了。”
“是。”
“此外,我這裏有我的幾封親筆信,你讓幾個可靠的人去帶給李清,不要告訴他們真相。隻是在通關的時候,要故意被夏軍查獲了。”
那個孫參軍聽到這種毒計,竟是不由打了個寒戰,忙低頭應道:“是。”
“嗯。”種誼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雙手踞案,笑道:“李清用兵多智,兼之殺伐果斷,臨機決斷,毫不遲疑。此人實是大宋之勁敵。然而他有生來的弱點——他是漢人,不合與西夏賣力。須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戰場上除不掉的敵手,便須在戰場外除去!”
孫參軍凜然答道:“下官必不辱命!”
擺脫了追兵的李清率領着敗兵再次繞向南面的戰場——既然振武軍主力未出,那動作迅速的話,至少可以從南面戰場挽回一點面子。雖然那注定無關大局,但無論如何,哪怕是名義上的“勝仗”,對于主将來說,也是必要的。
李清沒有想到,他的黴運并沒有到此爲止。連種誼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就在他的騎兵毫無警惕地繞過一個山崗時,突然,似乎是從地底傳來數十聲的巨響,仿佛大地被炸裂了一般,巨大的塵土與石塊在前方掀了起來……李清隻來得及看見走在前方的騎兵與戰馬的肢體在塵土中飛裂,便下意識的趴了下來,緊緊貼在馬上。但是受到驚吓的戰馬卻不聽控制,瘋了似的亂跑起來。
李清完全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麽,他擡起頭來時,隻看到一副名副其實的“兵荒馬亂”的場景。到處都是血肉橫飛,戰馬、駱駝亂成了一團,象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有些馬發起狂來,前蹄高揚,瘋狂的想把背上的騎兵摔下來,最要命的是,這種慌亂,還把本來沒有受到攻擊的後隊也給沖散了。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但沒有人能回答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李清顧不得弄清楚真相,他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親衛隊,手持戰刀,親自勒束着亂成一團的部屬,若是此時被人偷襲,大事去矣!
然而真是怕什麽便來什麽,李清剛剛略略控制住局面,眼見着東南方便揚起灰塵,大地傳來震動之波。
李清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約有三千騎左右,從側翼而來!”一個小首領在地上貼耳聽了,面帶驚疑的禀道。
“左右軍準備迎敵!餘部盡快勒束好隊伍!”李清焦急地命令着,他此時已沒有功夫去追究這隻騎兵是從哪裏來的。
他話音剛落,那三千騎人馬就出現在視線之中。看清來敵的旗号,李清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宋朝蕃軍?!”
“狄!”
“包!”
“哪有蕃部姓狄?!”
“包順?”
夏軍衆将也是個個驚疑不定。
“全部閉嘴!”李清惡狠狠的大吼一聲,厲聲道:“左右軍沖鋒迎戰!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将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将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重賞酷罰之下,左右軍立時士氣大振,便聽中軍号鼓三聲,夏軍再次發出興奮的怪吼聲,沖向包順的蕃騎。
互射、對斫……
一場中規中矩的騎兵對決。
夏軍數量占優,卻是久戰之師,兼又屢屢受折,一番猛攻後,猛然發覺眼前的宋軍蕃騎數量雖少,裝備雖差,但戰鬥力卻非同小可,便立生怯戰之意,漸漸露出不支之象。
而狄詠、包順與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石行友,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了“炸炮”這種新式武器,卻沒有料到遇上的對手居然這般的沉着冷靜——在炸炮的威力之下,居然還能迅速的重整陣形,組織起反擊。
這“炸炮”本是兵器研究院研制出來的新式火器之一,實是一種踏發式地雷,用生鐵鑄造,有如碗大,内裝火藥與鐵砂,上留一指粗的小口,以小竹管穿線于内。專用來挖坑埋設于敵人必經之地,将幾十個炸炮都連接在一個叫“鋼輪發火機”(在木匣内裝鋼輪與燧石,用繩卷在鋼輪的鐵軸上,從匣内引出,橫拴于道路上。人馬拌繩或拉繩,牽動鋼輪磨擦燧石發生火花,使引信燃燒)的火槽上,以土掩蓋。一旦敵人踏動鋼輪機,立時發火爆炸,威力無比。這種武器是沈括與趙岩的得意之作,一經試制成功,文彥博立時便意識到這種武器的巨大作用,樞密院很快決定在西線試用,觀察實戰效果。因此不惜提前向西線派遣了神四營攜此利器前來,兵器研究院還派了專門的研究人員随同前來,收集資料。
狄詠與包順、石行友遠遠就發現了東大營的戰鬥,本來他們的任務隻是保護神衛營第四營,但是狄詠與石行友皆是初生牛犢,包順又是蕃人,素來把紀律看得甚輕,三人一拍即合,竟然擅作主張,悄悄在西夏人的行軍線路上埋設“炸炮”。但是又怕萬一不效,折了神四營,且怕炸聲驚了馬匹,竟是把大軍遠遠的藏了起來,隻留幾個斥侯在此查看,若然炸炮奏效方才進攻;若是無效,自然不敢去捋西夏人之虎須。隻是卻不知戰場之上,時機須臾即逝,如此作爲,雖然謹慎,卻也錯失了良機。
狄詠與包順引兵來此,與西夏軍交手幾合,便知西夏人已有準備,二人竟也再無戀戰之意。如此雙方都是且戰且退,各自送了幾十條人命,竟是愈打愈遠,一個南轅,一個北轍,一場戰鬥,就這麽草草收場。
李清莫名其妙的接了這一仗,更是無心停留,回到南面戰場之時,見宋軍大陣已經退到東大營弩箭的射程之内,又見己方軍隊,從自己的中軍以下,都是人疲馬憊,士氣低落,南戰場的夏軍聽到巨響之聲,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見到中軍同袍不少人都是滿頭滿臉的塵土,形容狼狽,兼又死傷慘重,軍心更加動搖。李清知道這種情勢,難以再戰,當下便着人收拾了戰死者的屍體,引兵退回石門峽。
東大營的戰鬥既然結束,在西大營僵持的夏軍一收到傳訊,也退回了沒煙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