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人去告訴夏元畿,他的補給若有半點差池,就讓他等着聽參!”高遵裕厲聲道。
顧靈甫不敢做聲,隻是求助似的望着高遵裕身後的一個道士。顧靈甫跟随高遵裕多年,知道這個叫“月明真人”的道士雖然隻是偶爾出現,但是在高遵裕面前說話卻頗有份量。但月明卻看都沒有看一眼顧靈甫,隻是向高遵裕淡淡說道:“高帥,将帥不和,是兵家之忌。火器威力無比,是攻守利器,萬一有失,則大事去矣。眼下還是讓包順去接應一下爲好。”
高遵裕聽到月明的話,果然火氣略平,問道:“是誰護送神四營?”
“李貴的報告說,是郡馬狄詠親自護送。”
“狄詠?!”高遵裕身子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沒注意到,月明的臉色也略略變了一下。“他不是在汴京做禦前侍衛嗎?”
“末将亦不知端詳。”
“難道皇上想提拔他,讓他來掙邊功?”高遵裕在心裏沉吟着,須臾便做了決定:“包順何在?!”
“末将在。”僅着半身甲的包順從高遵裕身後閃出,欠身應道。
“你速點三千蕃騎,前去接應神衛軍第四營。若有差失,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本帥!”
“是。”不多時,宋軍西大營東門大開,三千蕃騎,向着熙甯寨方向馳去。
便在包順的蕃騎離開不到兩刻鍾的時候,宋軍西大營的西面與南面,探馬們同時拼命揮舞着紅、白兩面大幡,高喊着:“賊軍來襲!”驅馬飛快的向營寨馳來。按大宋的軍令,探馬手中的紅幡,代表着騎軍,白幡代表着步軍,大聲喊叫,則代表着敵人的數量超過一百人。同時揮動兩面大幡且大聲喊叫,意味着西夏人馬步軍大舉來襲!立時,營寨中央的高台上,一面白色牙旗與一面紅色牙旗高高舉起,鼓角齊鳴。負責修築的兵士與役夫工匠們立刻停止工作,避入後營之中,廂軍與鄉兵操起諸葛弩與弓箭,以防萬一。而東西戰營的士兵們,則緊閉寨門,槍盾居前,弓弩在後,進入戰備狀态。白色牙旗與紅色牙旗的升起,是告訴全營将士,敵人來自北方與南方!
戰争,終于開始了。
高遵裕親自登上營中最高的箭樓,眺望西面與南面的敵情。此時,佑大的西大營中,除了絞動弩車的聲音外,顯得無比的肅靜。敵軍尚在數裏以外,遠處的小山遮住了敵軍的身影,隻有高高揚起的灰塵,證實着西夏人确實大舉來襲。
“高帥!”
高遵裕甚至不用回頭,便知道說話的人,肯定是劉昌祚。“嗯?”他用鼻孔回應了一下。
“高帥!末将以爲,西兵不足畏。何必結寨自保,徒示人以弱?”
“你又知道敵人的虛實?”
“高帥請看,南面之敵,塵高而銳,必是以馬軍爲主;西面之敵,塵卑而廣,必是以步軍爲主。高帥若能許末将出戰,以第一營騎軍爲前鋒,以蕃騎爲策應,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擊西面之敵,必可使西人膽裂!”
高遵裕冷冷地看了劉昌祚一眼,道:“劉将軍聽說過西夏人純以步兵應戰的嗎?”
“縱是馬軍,亦不足懼。”劉昌祚與西夏人交過幾次手,都是大占便宜,因此對西夏軍隊頗有輕視之意。
“不必多言!本帥自有計較。”高遵裕别過臉去,不再搭理劉昌祚。
“是。”劉昌祚不甘心的閉上了嘴巴,目光卻緊緊盯着遠處的西方。
沒過多久,南方的西夏軍率先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之中,果然是騎軍!但是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的是,這支騎軍的前列約三千餘騎,個個身披重甲,殺氣騰騰,赫然是西夏最精銳的鐵林軍——俗稱“平夏鐵鹞子”!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劉昌祚不屑的哼了一聲,卻發現箭樓上許多将領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平夏鐵鹞子們在距離石門水約一千步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緊随着鐵鹞子的“負擔”們下了駱駝,協助鐵鹞子們下馬,倚馬肅立。西夏軍也在觀察宋軍。
“我軍若不出擊,鐵鹞子縱然強悍,也不敢進攻我軍大營!彼輩若敢渡河,我軍當半渡而擊之。”高遵裕不以爲然的笑道。
劉昌祚心裏暗暗歎氣:“若不能趕跑西兵,我軍又如何築城?這麽一條小水溝,如何攔得住西夏人?”但這番話,他卻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口的。
僅僅過了一刻鍾左右,西面沒煙峽方面的敵軍也終于出現在衆人面前。高遵裕有意無意的看了劉昌祚一眼,劉昌祚頓時一陣臉紅——西邊的夏軍,多達數萬,雖然表面上看來是馬步混編,但是劉昌祚卻不可能不知道,來的實際上還是馬軍。因爲西夏軍的兵制,普通的一名馬軍,要配備兩名步行的“負擔”和一匹駱駝。
西大營中。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駐地。
“來了多少西賊?”文煥一出現在衆人面前,第五忠立時湊上去問道。
文煥笑嘻嘻地搖了搖頭,道:“來多少殺多少,管那麽多做什麽?高帥已經答應,讓我和你們一道打仗。這次要能挑上鐵鹞子,就算是不虛此行了。”
“鐵鹞子出動了?!”聽到“鐵鹞子”三個字,連一直在整理弓箭的高倫也湊了上來,吳安國更是不動聲色的揚了揚眉毛。
“是啊。”文煥笑道:“在講武學堂與骁勝軍的時候,老是聽說正在整編的捧日軍,是比鐵鹞子更強悍的騎軍,說得好象很厲害的樣子。我早就想領教領教了。”
“我們第一營不到兩千人馬,那些蕃軍雖然弓馬娴熟,但是又不太守紀律,不知道配合作戰會怎麽樣?”高倫可沒有文煥那麽樂觀,他瞥了吳安國一眼,笑道:“鎮卿,你說高帥會不會讓我們出動?”
“不會。”吳安國冷冰冰的應了一句。
第五忠打了響指,看了一眼周圍,見部下們或者在輕輕撫弄馬匹,或者在再次的檢查裝備,這才壓低聲音說道:“若是由我來指揮,我會讓振武軍爲中陣,與西兵相抗,将馬軍配在兩翼。到時候管他什麽鐵鹞子還是鐵勾欄,若敢蠻來,都得玩完。”
文煥笑着搖了搖頭,第五忠的主意并不是什麽新鮮主意,種誼就向高遵裕提過幾次,讓振武軍與蕃騎駐西大營,以神銳軍爲援。這樣西夏軍來攻,振武軍的重裝步兵就可以正面抵抗騎軍的沖鋒,而以蕃騎夾擊擾亂敵軍陣形,如果西夏軍膽敢全面進攻,那麽神銳軍就可以從東方殺到,兩面夾攻之下,西夏有敗無勝。但種誼雖然是高遵裕的老部下,然種家将的威名太重,連高遵裕也有忌憚,他不僅不放心把一向由自己支配的蕃軍調給種誼指揮,更不願意種誼建下大功,因此竟然将振武軍丢到東大營,自己親率神銳軍居西大營。這樣一來,變成了一旦西大營受到全面攻擊,種誼就要率領笨重的重裝步兵,前來救援……但是這些内情,文煥自然不敢亂說。他本來就不是高遵裕的部下,不過适逢其會,能觀摩一場戰争,也是很不錯的經曆。若是多嘴多舌,到時候被人算計了,隻怕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所以,文煥隻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第五忠的肩膀,笑道:“第五兄忘記了講武學堂的校訓了麽?”
第五忠的腦海中立時浮現起朱仙鎮講武學堂校訓的第一條:“武人之職,首在服從!”他不由苦笑了一下,道:“豈敢或忘。”
文煥正要說話,忽遠遠望見劉昌祚一臉肅然的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第一營副都指揮使薛文臣、第一營都虞候王傥,以及幾名行軍參軍。文煥連忙閉嘴,與衆人一道肅立迎接。隻聽劉昌祚剛一走近,就厲聲喝道:“全營準備打仗!”
“是!”吳安國、第五忠、高倫等人連忙高聲應道,立時回隊指揮自己的部下。文煥牽了馬走到薛文臣旁邊,用眼神詢問着。薛文臣壓低了聲音,附在文煥耳邊說道:“東大營遇襲!受命增援。”
“啊?!”文煥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劉昌祚的騎軍從東門出去的時候,文煥又回頭望了望營中的五彩牙旗,果然,一面更大的碧色牙旗已經舉起。他略一凝神,似乎便可以隐約聽見東大營傳來的鼓聲與殺伐之聲。他下意識地看了北岸一眼,西夏的軍隊已經合兵一處,一支黑黝黝的騎軍孤獨的站立在西夏軍的陣前,似乎與同侪全不相容,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文煥感覺到連西夏的其他部隊,都與他們有意的隔了一段距離。
“那就是鐵鹞子吧?”文煥在心裏感歎着。這是一隻讓大宋軍人痛恨的軍隊,也是大宋軍人最常提起的軍隊。在講武學堂的時候,大祭酒章楶就經常向學員們提到這支部隊,不過,在章質夫的口中,鐵鹞子并不值得畏懼,真正的虎狼之師,應當是遼朝耶律信的騎軍。因爲如果一群惡狼由一隻豬來統率,哪怕是隻野豬,也不過如此。而耶律信的騎軍,卻是由老虎統率的狼群!“也許真的不過如此。但是……那種氣勢!真的是百戰之師啊。”
“第一次打仗吧?”薛文臣誤會了文煥的失神,友好的問道。
文煥沖薛文臣笑了一下,正要說話,便見到營都虞候王傥冷冰冰的眼神掃了過來,文煥連忙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
第一營的隊伍始終勻速前進着,保持陣形不亂。吳安國的第三指揮是前鋒,第五忠的第二指揮是策前鋒,劉昌祚的直屬親兵與一個指揮爲中軍,高倫與另一個指揮使分爲左右翼,文煥就與營部呆在一起。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士兵,絕大部分都是西軍老兵,因此都顯得很沉穩。吳充國似乎天生就會打仗,兼之生性冷冰冰的,反倒比久經戰陣的人更加适應戰争;隻有文煥,手心興奮得出汗,隻好悄悄在弓上摩擦,心裏面患得患失,恨不能立時飛到戰場之上。
好在這種煎熬并不久。
很快,東大營的殺聲與鼓角聲,越來越清晰。眼見戰場就要到了,突然,在一片不大的樹林之前,前鋒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劉昌祚皺起了眉毛。
他的話音剛落,吳安國的副指揮使陳喜便策馬到了他的面前,翻身下馬,禀道:“禀将軍,吳校尉請求暫停前進。”
“什麽意思?!”劉昌祚的臉立時沉了下來,惡狠狠地瞪着陳喜問道。薛文臣與文煥等人面面相觑,這是可以處斬的行爲。
陳喜被劉昌祚瞪得腿一軟,幾乎跪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方讷讷禀道:“吳校尉請将軍去前方看一眼便知。”
“好!我便去看一眼。”劉昌祚的話中,已經有了幾分殺氣。他策馬正要向前,薛文臣慌忙攔住,道:“大人,讓末将先去看一下。”
“不必了。”劉昌祚理都不理薛文臣,冷笑道:“我還怕吳鎮卿造反不成?你守着中軍便是。”
“是。”薛文臣無奈退開。王傥卻帶着一什執法隊,緊緊的跟了上去。陳喜連忙上馬跟上,文煥略一遲疑,終究是好奇心切,也拍馬追了上去。
衆人進了樹林,便見吳安國的第三指揮早已全體下馬,正在倚馬休息。吳安國與他的行軍參軍正目不轉瞬的注視着前方。劉昌祚策馬過去,吳安國便已聽到聲響,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的行了一禮,指了指樹林之外,低聲道:“将軍請看。”
劉昌祚等人聞言望去,便見樹林以外約千步的地方,便是東大營所在。而此時,在東大營的前面,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三萬以上的西夏騎軍。有數千人的前鋒部隊,在數百木牛的掩護下,冒着如蝗般的矢石,沖向東大營。營前遍地的殘弓斷矢和死屍,顯示着這樣的進攻,絕不是第一次了。“此時若乘機沖殺,攻城之敵必然潰散。”文煥心裏暗暗計較着,但是他自然不會說出來,這會置吳安國于死地。
“将軍請看營中。”仿佛料到衆人所想,吳安國指着東大營說道,惟獨聲音依然冷漠。衆人循聲望去,卻見東大營内的情況看得并不真切,隻能看見獵獵牙旗飛揚,身着青黑色盔甲,幾乎武裝到牙齒的振武軍士兵們,如同波浪般的起伏,用一次射出幾十支弩箭的床弩與抛石器,一波一波地齊射着,打擊着來犯之敵。
“那些箭樓……”吳安國用冷漠嘲笑着衆人的觀察力。衆人這才看到東大營的幾座箭樓上,都配備了威力強大的床弩——但是這些,并沒有什麽特别的。但是文煥突然看到劉昌祚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不等衆人看實,劉昌祚已經下令:“全體下馬休息,不得發聲,等待命令再進攻。”令旗立時卷起,命令一道一道的傳了下去。但是包括文煥在内的衆人,都沒有看出東大營的箭樓之内,究竟有何玄機。
西夏人的進攻,再次被擊退了。
但是無論西夏人敗退得多麽狼狽,種誼的大軍,始終龜縮在營中,絕不出營一步。
文煥看看東大營的戰場,又看看眯着眼睛的劉昌祚,一臉冷漠的吳安國,突然之間有點沮喪:自己的才華,終究是比不上吳安國。他把目光又投向西夏的軍隊,忽然發現,那迎風飄揚的軍旗之上,赫然寫着一個大大的“李”字!
“李?”文煥搖了搖頭,“從未聽說西夏有姓李的将軍。難道是漢将?”
沒有太多細想的機會,隻聽到西夏軍中号角齊鳴,一隊騎兵再次發起了進攻,然而與前一次不同是,這次進攻的騎兵,并沒有攜帶攻城的器械,而他們的身後,卻緊緊跟着一隊駱駝兵!
“潑喜軍!”文煥心中一震,偷眼看劉昌祚與吳安國時,便見劉昌祚的臉色更加繃緊,而吳安國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卻可以看到他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