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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的夕陽已隐入山中,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蕩在天際。小蟲子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中嗡嗡飛旋。黃昏裏的熙甯寨看來美麗而安詳。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餘人的騎客燃起了火把,高高的舉起照亮着前行的道路,馬蹄踏踏。旗幟在風中獵獵飄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面的寫得有“陝西”、“安撫”等字樣。
行在隊伍中間的石越,正騎着一匹黑色的河套馬,被數十個護衛緊緊的擁簇着,離他最近的,是他最親近的幕僚潘照臨。
“離熙甯寨還有多遠?”石越微微皺着眉,有些疲倦的問道,在這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騎在馬上,這麽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充沛,此時也覺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内側的皮似乎也已經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隐隐做痛。雖然知道還有更舒适的方法——坐轎,但這卻是石越絕對不願意開啓的先例。在這一點上,他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觀點:縱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當成牲畜來使用。
“還有六七裏左右。”潘照臨含笑看了石越一眼,但頓了一頓,似乎是無意的又補充了一句:“侍劍他們昨日已經先到了熙甯寨。”
“這是我巡視的最後一站了。”石越點了點頭,淡淡說道。不知不覺,他現在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些年來的勾心鬥角,早令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因此,雖然心中很期待着與侍劍重逢,雖然對潘照臨沒有任何的懷疑,但内心的情緒還是被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而絕不會表露在臉上。
潘照臨贊許的點點頭,道:“公子的決定,我很贊同。看來石門水陰的狼煙,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搖了搖頭,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聲音低得幾乎象是自言自語,“隻要不被人以爲我在推卸責任,已算不錯了。”
“公子何必在乎别人的議論?”潘照臨淡淡的說,聲音中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其實公子在此間,于戰事并無幫助。若是不做決策,則身份尴尬;若是點将派兵呢,則衆将肯不肯聽命還是未知之數,稍有失誤,更是自取其辱,敗壞國事。還不如把放手将事情交給高遵裕與種誼的好。”
“我明白。”石越點了點頭,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經學之術雖然聞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對于他軍事上的才能,隻怕人人也都會抱有懷疑的态度,尤其那些久曆戰陣的将領,更難保不會心生輕視。
“其實,我更擔心的倒是講宗嶺的情形……”
石越勒住馬頭,望了潘照臨一眼,卻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潘照臨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石越見他贊同,不由微微一笑,拍了拍馬,繼續向前走去。潘照臨連忙夾馬跟上,又問道:“公子真的要準備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鄉兵之制,自五代以來有之,隻恐如今輕易難改。”
“仁宗以來,陝西一路,三丁選一,募爲鄉兵。其後更是不斷增刺。但又何嘗得過鄉兵之用?渭州鄉兵,雖然素稱骁勇,但你我親身巡視所得,又當如何?真正能夠打仗的鄉兵,不過少數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們,貪圖的隻是征募鄉兵,可以節省軍費;同時又有什麽兵農合一的古意,卻不知道這些鄉兵被征募而來,其作用不過是供邊境的官吏将帥們差使,甚至是用來走私!”
“走私?”潘照臨不由一愣,他學問再高明,也是聽不懂這個詞的。
“就是回易。”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石越忙又解釋道:“邊境将領私役鄉兵甚至禁軍,常私自與邊蕃進行茶馬等貿易,中飽私囊,在仁宗時已經下令禁止,但卻屢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潘照臨對“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因道:“軍隊進行回易,利潤豐厚,嘉佑年間,賈逵令軍士回易,五十天内得息四倍;慶曆年間範文正守邊,用軍饷爲本錢,用軍隊進行回易,得利息二萬餘貫。雖然此二人所得之錢,都是爲了勞軍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潤之高。”
“用軍饷爲本錢,用軍隊供差使,卻不必上繳一文錢的關稅!”石越冷冷一笑,輕聲道:“難怪高遵裕發了大财——這件事情我暫時不和他計較,但是朝廷在陝西征募數以十萬計的鄉兵,卻是爲了什麽?朝廷沒有得到一點好處,鄉兵卻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仆役!表面上鄉兵隻是農閑時訓練,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受差役!陝西路爲什麽窮?那是因爲陝西路的男丁永遠都在服役。”
“但是,公子若請求解散陝西路的鄉兵,隻怕會觸犯許多人的利益。鄉兵是遍布全國的,陝西路開了頭,就意味着全國的鄉兵都難以再持久下去。朝中許多人都會竭力反對。破壞防秋,這個罪名隻怕還沒有人擔當得起。”雖然知道石越的話正中鄉兵之制的弊處,但一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潘照臨就不得不出言提醒此舉可能引緻的後果。
“不得罪人是做不成事的!”石越提高聲音說道,透過火光,可以看到他的嘴角緊緊的抿着,似乎也透露了他的決心之大。
“但是得罪了太多的人,也一樣做不成事!”
“我意已決。我會請求皇上除沿邊弓箭手與沿邊州軍屯田鄉兵之外,解散陝西路所有鄉兵。沿邊弓箭手的人數與訓練時間,都須交兵部嚴格限制。十餘萬沿邊州軍屯田鄉兵,待到西夏之事了後,也放還爲民,土地賜予其本人。爲了彌補解散鄉兵可能出現的問題,一并奏請朝廷允許沿邊州軍鄉裏自發組織忠義社,受各地巡檢節制,協助防秋。”石越的目光,有潘照臨想象不到的固執或者說堅定。
“那邊境至少會少掉十幾萬人的鄉兵。而陝西全路少掉的鄉兵就會有幾十萬!這些鄉兵對于朝廷的确沒有一點用處。但是十幾萬人,僅僅這個數字,就會讓不明真相的人憑空産生多少不安?利益受到損害的人,一定會利用這種不安。所以,公子,我敢肯定,這份奏章絕對不會通過。”
石越猛地勒馬,注視着潘照臨,幾乎是咬着牙說道:“它必須通過。陝西路要恢複,大量的成年男丁就不能被無用的兵役困住。我隻有先把陝西的百姓從各種各樣的差役中解脫出來,他們才能回家好好種田,一切農田水利之建設,才有前提。”
“請公子三思。若能直接征用這些鄉兵去修水利,也是一個辦法。”潘照臨對于自己提出的辦法,其實并沒有自信。但他卻不能眼看着石越在這個時候去挑戰一個龐大的利益既得階層。
“勞民傷财。興修水利的勞力,要從水利設施的附近征募。”石越忽然揚鞭狠狠的抽了一下坐騎,坐騎負痛,不由倏的加快了速度,慌得一幹護衛連忙緊緊跟上。
天都山。
“鎮戎軍的宋軍有增兵迹象?”
“渭州知州高遵裕到了鎮戎軍?”
“德順軍的宋軍也在向北調動?”
李清在幾日之内,連續接到關于宋軍調動的密報,多達數十次。但是沒有一次,有今日這麽嚴重。鎮戎軍知軍是渭州經略副使夏元畿,夏元畿此人,李清非常了解,此人有兩大愛好:回易、向士兵放高利貸。但抛開這兩點,平心而論,夏元畿雖然有很多毛病,也稱不上大将之材,但在軍事方面,也并非全無能力之輩。
“是什麽原因讓高遵裕要親自到鎮戎軍?”李清一身戎裝,坐在大帳之中,苦苦的思索着。毫無疑問,宋軍将要有一次軍事行動,而且必将是一次重要的軍事行動。但是他們的目的究竟在哪裏?“是天都山麽?”想到這裏,李清不由啞然失笑。
“熙河一帶的宋軍,有沒有動靜?”李清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
“沒有報告。”
“讓探子繼續盯緊了。”李清放下心來,如果宋軍的目的是天都山,那麽熙河一帶的宋軍,不可能不來夾攻。“取地圖來。”“是。”有人取來一幅繪制粗陋的地圖,鋪在帥案上。李清緊鎖着眉毛,目光在地圖上上下移動。
“将軍!”說話的人是左侍禁野烏瑪,素以骁勇聞名軍中。
“嗯?”李清隻應了一聲,目光卻依然死死的盯着地圖。
“末将以爲,不必管宋人想做什麽,要麽就先發制人,現在就點兵去打熙甯寨;要麽就後發制人,宋軍到哪裏,我們就打哪裏。”
“我軍現有多少人馬?”李清微擡起眼,看了一眼野烏瑪,淡淡的問道,然後再次将注意力轉到地圖之上。
“天都山駐軍與各寨人馬加起來,計一萬馬軍,八千步軍。”
“那你可知宋軍有多少人馬?”
“這……”野烏瑪讷讷的答不出來。
“速速派人通知國相,請他來天都山點兵。”李清終于再次擡起頭來,并順手卷起地圖,冷冷道:“宋軍此次聚兵,其志非小。”
“是!”野烏瑪等人雖然心中不信,卻是絲毫不敢怠慢了李清的軍令。
李清的軍法之嚴,但凡在他帳中的将領軍士,無一不知,也絕無人敢加以怠慢。是以立時就有人星夜下山,向梁乙埋報告去了。
然而一切似乎都有點晚了。
熙甯十年三月三十日。也就是石越離開熙甯寨兩天之後,大宋侍衛步軍司下轄的振武軍第一軍、神銳軍第二軍近三萬禁軍,外加渭州、鎮戎軍的蕃軍、未受整編的禁軍約兩萬人,以及八千弓箭手,五萬廂軍、鄉兵,三萬役夫工匠,共計約十四萬人馬突然大舉出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掉了沿途西夏的幾個小寨。頓時,西夏石門峽、沒煙峽守軍都燃起了狼煙,報急的信使緊急出動,向天都山馳去。
然而,在距石門峽以東、沒煙峽以南各約十八裏的石門水南岸,蔚茹河(葫蘆河川)以西,距鎮戎軍約八十裏的所在,宋軍卻突然停了下來。沒等到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軍松一口氣,探子的報告,讓他們又開始如坐針氈!
宋軍竟然在那裏開始紮寨築城!
此城一旦建成,就與西夏控制的兩大關隘石門峽、沒煙峽正好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區區十八裏的距離,意味着宋軍可以随時來問候兩關的西夏守軍,而西夏軍想要進入渭州的土地,就斷不能視此城于不顧,否則不僅會後院起火,而且連回家的路都會被人掐斷!
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将,哪怕用腳趾想,也知道這個地方築城,是己方絕對不能允許的。但是兩關現在僅有區區各三千的守軍,宋軍不來攻擊自己,已經是謝天謝地,若要他們主動出擊,這必敗的一陣也是他們決不敢承擔的。所以,西夏守軍隻能眼睜睜地隔着石門水遠遠望着宋軍在那個要害之地,迅速的立起幾座大營寨,并開始挖河築牆。
很快,兩天時間便過去了。
每天,高遵裕都要巡視幾遍營地。甲仗鮮明、軍容整肅的部隊,互爲犄角的東西兩大戰營,會讓他稍稍覺得安慰;但是匆匆忙忙用柴營法紮就的營寨,卻又讓他放心不下。幸好,與西夏軍隊中間還隔了一條河!修築這座被石越稱爲“平夏城”的城堡,其實并非高遵裕所願意。但是石越既然以安撫使之身份做下了決定,就容不得他反對。他隻能暗中上書樞密院,委婉的說明情況,并且托人告訴高太後,以備将來自己不被當成替罪羊;但表面上卻不能不配合着石越,親自率兵來此。因爲他是渭州經略使,是唯一有資格來統領這十幾萬大軍的人。高遵裕也相信,與其讓石越這個文官來統兵,敗壞國事,還不如自己來比較好。就算有事,也斷不至于全軍覆沒。畢竟,如果讓石越升帳,絕大部分的将領可能根本就不會去理會他。這幾日,他都斷然拒絕了劉昌祚進攻石門、沒煙二峽的建議,他很明白,自己統率的十四萬人馬中,有八萬是用來築城的,真正能打仗的,隻有五萬八千人。而他們遲早都必将面臨西夏人瘋狂的反撲。因此,高遵裕親率本部神銳軍第二軍等部隊駐守西大營;而昭武校尉、振武軍第一軍都指揮使種誼則統領振武軍第一軍、未整編禁軍與八千弓箭手駐紮在兩三裏外的東大營。他不允許任何無謂的犧牲。謹慎的高遵裕把斥侯放得遠遠的,幾乎直達石門、沒煙二峽的關寨之外。然而讓他疑惑的是:無論是石門峽還是沒煙峽,西夏的守軍們除了明顯的加強戒備之外,卻并沒有别的動靜。
“他們怎麽可能反應這麽慢?”高遵裕雖然覺得西夏人的反應不尋常,但是他卻不願把這種疑惑表露出來擾亂軍心。
“高帥!”翊麾校尉顧靈甫身着一件青黑色的瘊子甲,略顯笨拙的走了過來。他的甲上套了一件深綠色背心,背心繡着長箭射日圖——這個圖案代表着神銳軍。顧靈甫身着的瘊子甲,原本是羌人所造,這種甲用冷鍛法加工而成,柔薄堅韌,光亮見發,五十步以外,強弩不能透甲。因爲甲片冷鍛到原來厚度的三分之一後,在末端會留下筷子大小的一塊不鍛,隐約如皮膚上的瘊子,故稱“瘊子甲”。兵器研究院仿制成功之後,振武軍什将以上,都裝備了這種铠甲;而神銳軍因爲是輕裝步兵,則隻有陪戎副尉以上的軍官,才會配備瘊子甲。
“何事?”看到來人是顧靈甫,高遵裕的臉色便已經微微的沉了下來。顧靈甫身爲神銳軍第二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負責西大營東門的防衛,在這樣的時刻,怎麽會跑到西門來?
顧靈甫卻是面有喜色,禀道:“禀高帥,神衛營第四營即将到熙甯寨……”
高遵裕不待他說完,便不耐煩的喝道:“到熙甯寨又如何?用得着你親來大呼小叫?”
“是。”顧靈甫被高遵裕沒來由地一喝,頓時不敢說話,猶豫了好半晌,才放低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熙甯寨寨主李貴派人禀報,說道是神四營帶來的各種火器與器械,數以千計。負責保護的軍隊卻不過兩個指揮,要請高帥發兵接應。”
“夏元畿沒兵麽?”高遵裕怒道,“他既知事關重大,怎麽又不發兵護送?”
顧靈甫低着頭不敢應聲,石越在的時候,夏元畿自然積極配合,但是石越一走,夏元畿就開始“兵力不足”了。隻是這樣的事,不但他心裏清楚,高遵裕也清楚,但以他的身份。如何敢直說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