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曹太後道:“官家,你坐下來,聽我說話。”
“是。”趙顼一邊答應道,一邊挨着床沿坐了。臉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體不适,眼下還不宜勞神,聽說瓊林苑牡丹開了,娘娘且安心靜養,過些日子,朕陪娘娘一道去賞花。”
曹太後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我。我這病,隻怕是好不了了。不過是拖罷了,能拖到幾時便算幾時,都算是從閻王那裏掙回來的。這生死之事,我一向都看得甚淡。”
趙顼強笑着寬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曹太後搖了搖頭,道:“官家不必說這些話。天下婦人中,以我最貴,但再貴的人,也逃不過天命。死不死不打緊,惟有幾件事情,卻是我放心不下的,卻要先和官家交待了。說完了這些話,那時才再無牽挂……不論什麽時候走了,也不怕見仁宗皇帝。”
“娘娘說哪裏話……”
“官家!”曹太後卻溫柔的打斷了趙顼的話,她慈愛的看着趙顼,微笑道:“官家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子,但是我一生無子,在我的心裏,卻是将官家當成親孫兒一般。即便當年與你父皇英宗有過濮議之争,但我心中想的,也隻是大宋皇家的體統。并……并不曾有過半點私心……”
“孫兒明白。”趙顼低聲說道,在他心裏,的确是相信曹太後是位沒有權力欲的女人。
“官家是個好皇帝。”曹太後淡淡的笑容中,包含着贊許與期待,“祖宗的基業交到官家手中,我相信一定會更加光大。現在朝廷的财政已經漸漸變好,雖然朝廷也重商言利,但是官家能重視教化之功,幾年之内,學校之多,爲大宋建國百餘年來所未曾有;兵威耀于海外,而百姓無勞役之困……這些,都是前人所不曾有的成就。”
趙顼極少聽到曹太後如此的贊揚,心中不由頗覺得意,當下笑道:“朕亦頗覺欣慰。”
“我還聽說,兵器研究院造出了一種叫火炮的火器,能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将很遠的磚牆轟爲粉碎……”
“确有此事。”提到火炮,趙顼便不由得兩眼發光,精神大振,笑道:“朕打算在大宋每座重要的城池關塞,都裝備這種火炮。若能改造開封城牆,裝備上幾十門這樣的火炮,再在北面築幾座裝備火炮的堡壘,京師附近駐防禁軍,十二萬都是綽綽有餘。”
“嗯。”曹太後不置可否的應道,“大宋建都汴京,号稱四戰之地,無險可守。祖宗不得已方駐重兵于此,是以重兵爲險。若那火炮當真有用,京師少駐一個兵,百姓就少一分轉運之累。”
“朕亦如是想。東南百姓最受累的,就是要把大量的物資千裏轉運,送往京師。因此也浪費大量的國力……”興緻勃勃說着的趙顼忽停了下來,因爲他驚訝的發現曹太後的眼中,其實并沒有喜悅與輕松,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娘娘?你在擔心什麽?”
“我的确在擔心。”曹太後輕輕的歎了口氣,“大宋眼前的國勢,按理說我應當欣慰,應當高興。但是想到這一切,我都明明感覺到,這一切都與石越有關。”
“石越?”
“是啊,一個讓活了幾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輕人。”曹太後慢聲說道:“這幾日裏,我老是做夢,夢到太祖、太宗皇帝托夢給石越……還夢到……”
“娘娘還夢到什麽?”
曹太後猶豫了一陣,終于說道:“還夢到昌王……以及王妃肚子裏的那孩子……”
趙顼的身子恍如被什麽擊中,竟是徹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當春秋鼎盛,有些話我本來不當說。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場之後,我就總在擔心,擔心官家的身子。官家太過于勞累國事了……”曹太後搖了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擔心……”
“娘娘隻管直說。祖孫之間,不必有顧忌。”趙顼差不多已經知道曹太後想要說什麽,可是他還想聽曹太後親口說出,因爲這些事,天下間隻怕除了曹太後,再無一人會和他提起,會跟他推心置腹,爲他考慮,就連他的母親,隻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個好皇帝。”曹太後的聲音充滿了關切,“若是官家能平安無事,待到官家的兒子成人。那麽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憂天。但若是有什麽萬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是個千年難遇的能臣、賢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子朝中,就必然是個權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賢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子朝中,就難保不是個吳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子裏的,還不知是個皇子還是公主,若真是一個小皇子……唉,若傭兒平平安安長大,或者皇後能生個嫡子,倒也罷了,否則,王妃之子,就是皇長子……”
趙顼默然無語,石越與趙颢,他自信已經安排好了對策,但是王妃之子,卻是他沒有想過的——畢竟,那也是自己的兒子!但是曹太後的擔憂,卻無疑在他心中增添了塊陰雲。當時嬰兒養大不易,縱然是皇家,也在所難免,何況宮闱之内……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卻又不能不想,最壞的情況自然是,萬一趙傭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子以外再無子嗣,那麽支持趙颢的大臣,趙顼不用想也知道會占絕大多數……而且,憑心而論,雖然趙顼很喜歡王妃,但是他現在并沒有半點要傳位給王妃肚子裏的孩子的意思——雖然那也是他的兒子!
“這些事情,我畢竟是女流,不能代官家籌策,隻是事先給官家提個醒。如今國家雖然欣欣向榮,但卻也是危機四伏。社稷之重,在于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若是緩急之時,莫忘記司馬光、範純仁、王安石……”
“朕當謹記娘娘教誨。”趙顼眼眶微熱,感激的看着曹太後。
“那就好。”說了許多的話,曹太後已經略感疲倦,“官家能做個好皇帝,讓國家富強,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這份基業,我縱是死了,也無遺憾。我有點困了,官家出去告訴你母後她們,不必進來請安了。”
“是。”趙顼輕輕起身,親手替曹太後整了整被子,蹑手蹑腳的退出了寝宮。
五日之後。萬裏晴空。
這一天,是狄詠陛辭遠赴陝西的日子,做爲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許,随夫前往陝西。狄詠的官職在外人眼中看來,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經閣侍讀、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而同往陝西的人,除了狄詠一家之外,還有狄詠挑選的幾十個班直侍衛,在他們光鮮的胄甲的外面,都套着一件絲羅绯色背心,背心上繡着一隻振翅張爪的惡雕!這件背心的圖案,清晰的告訴每一個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衛!
狄詠一行剛剛出了内城的鄭門,正浩浩蕩蕩欲從新鄭門出門。不料才走了數十步,便見到一個龐大的樂隊迎面而來。隻見這個樂隊約有一二百人左右,中間有十六人擡了一面大鼓,一個大漢站在鼓架上擊鼓;以大鼓爲中心,有數十名樂手各持樂器環繞,縱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最外圍則是許多妖冶妩媚的妓女,在前面的,戴冠子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妓女;中間的,戴珠翠朵玉頭冠,穿銷金衫裙,或拿花鬥鼓,或捧龍阮琴瑟,這是有名的青樓女子;最後的十多名妓女,騎着富麗堂皇的馬匹,配着銀鞍與珠寶勒帶,馬前還有一些身着錦衣的浪蕩公子牽馬,馬傍有手持青絹白扇的膏粱子弟扶持。而最顯眼的,則是大隊伍最前面五個壯漢打着的一面高達三丈的白色布牌——狄詠仰首望去,隻見布牌上寫着:“江南十八家商号聯号酒坊,由高手酒匠,醞造一色上等甘蔗酒露,呈中欽賜名号‘甘露酒’!”
狄詠在汴京已久,卻是從未見過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号聯号,在宣傳他們的“甘露酒”。他定睛瞅去,卻見旁邊還有一隊皂衣青年,還擔着好幾擔樣酒,沿街向圍觀的路人贈酒嘗新,還有一隊青衣青年,則在贈送點心。
狄詠停下來觀望,坐在馬車内的清河隻聽到外間音樂四起,歡聲笑語不斷,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更不知馬車爲何停了下來,當下忍不住掀開一角車簾,偷偷打量外面。她不能看到全貌,卻已經對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個婆子過來悄悄詢問,那樂隊中的人已經看到了狄詠了一行,居然也不回避,反倒歡天喜地的迎了上來。一個錦衣少年走到狄詠馬前,将右手舉起,叫了聲“停!”那些樂手們立時便停止了鼓吹,與街上的行人們一起,一齊靜靜的觀注着他與狄詠。
錦衣少年顯是認得眼中之人便是名聞天下的“人樣子”,向狄詠作了一揖,笑吟吟的說道:“今日是大宋三十六家大酒坊在開封府鬥酒,不知是小人們幾世修來的福氣,竟然能碰上狄郡馬與清河郡主出行,小人鬥膽,請郡馬爺與郡主賞臉,嘗嘗小号的甘露酒——郡馬爺作證,小号縱有千個膽子,也不敢犯上吹噓,小号之酒,實實是天子禦筆賜名!若郡馬爺嘗了滿意,隻要爺贊一個‘好’字,小号即将美酒送至郡馬府,請郡馬細細品評;若爺以爲不好,亦隻要爺說一個‘劣’字,小号立時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這汴京城裏張揚!”
狄詠聽這個錦衣少年的話,自信中帶着央求與狡黠,他先說了是皇帝親口稱贊并賜名的美酒,便是量定了狄詠不會說“劣”,又用美酒公然“賄賂”,隻要他狄詠喝了這酒,贊了一個“好”字,不免又會成爲他們宣傳的口實,想起要在一面三丈白布牌上寫上“狄郡馬親口品嘗贊譽”這樣的字迹,狄詠幾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是人家笑臉軟語相求,他又不便拒絕,當下隻得勉爲其難,接過一杯酒來,放到嘴邊抿了一口,隻覺入口香甜,不覺一口飲完,正要稱贊,便聽到一陣絲竹之聲從右邊的街道傳來,然後便有一個婦人大聲呼道:“郡馬爺且慢開口!”
狄詠轉眼望去,卻見是一個半老徐娘,穿紅着綠,手持團扇,一步三搖的走了過來。她身後的隊伍,大抵也如這江南十八家商号聯号酒坊的規模,不過卻沒有中年漢子,也沒有大鼓,是清一色的懷抱琵琶的女子與錦衣小厮。那隊伍前面,卻是一面三丈高的綠布牌,寫着“烈武王府祖傳秘技,釀造一色上等濃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
——這個牌子卻是非同小可,狄詠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後、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賣酒,向來是官府壟斷,大部分是由官辦的酒庫釀酒出售給有許可證的商家,隻有少數商家被許可自己釀酒出賣,但都要受到嚴格的檢查;直到開發湖廣,經營海外,甘蔗酒等蒸餾酒發明,酒禁稍弛,商人們可以購買許可證大規模釀酒,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類市場的競争。但是開放的一塊,卻主要是甘蔗酒與果子酒,傳統酒業,對于私人釀酒,縱得許可,官府也依然有嚴格的配額限制。似高家這樣的大世家,雖然府中莫不是自己釀酒,有些名酒還天下知名,但是卻是不可以亂賣的。何況,若是旁人家倒也罷了,最要緊的,卻是狄詠知道,高太後一向對家人要求十分嚴厲,絕不許高家子弟經商、幹政,更不許高家子弟目無法紀的!似這麽樣的張揚顯擺,豈是高家的作風?!
正在沉吟間,那婦人卻已走近,朝着狄詠斂身一禮,笑道:“所謂貨比三家。還請郡馬爺也來嘗嘗當今太後娘家的好酒,再品評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較劣不遲!”她說完,一面捧上一杯美酒遞給狄詠,一面還不忙丢個白眼給江南十八家商号的錦衣少年,顯然,話語中的咄咄逼人,是對他而發。
狄詠接過酒來,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面上雖然隻是兩家酒坊的競争,但是若被人往深裏追究,卻可以挖出無窮無盡的話柄來。這高太後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這江南十八家商号,又是好輕易得罪的麽?别說唐家背後的石越,單單他們能把酒貢上宮廷,并且求得皇帝禦筆賜名,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況,這十八家商号,與自己的兄弟狄谘,隻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狄詠搖了搖頭,心中打定主意,決意兩邊均不得罪。當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覺奇辣無比,他沒喝慣這種酒,促不及防,竟連咳數聲,幾乎把一杯酒盡數嗆咳了出來。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虛傳,果然“濃辣無比”,隻是未免令人難以消受。他這一嗆不打緊,幾乎同時便聽到十八家商号那邊鼓樂齊鳴,人人歡欣鼓舞,那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聲呼道:“呈中第一,不過如此。”
那婦人做夢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強作笑顔,揮着手中團扇向衆人高聲喊道:“烈武王府美酒,果然濃辣無比!”
但是狄詠将酒嗆出,卻是這禦街上人所共見,誰又相信是狄詠這個名将之後會被一杯酒給辣住,都隻道是這酒喝不得,“呈中第一”,不過是沾了高太後的面子,因此連這高家的樂隊免費派酒,都有人搖頭拒絕,衆人都争先恐後的去品嘗江南十八商号的“甘露酒”去了……
狄詠暗暗叫苦不疊,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知道的說他是無意,不知道的卻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頭望了清河郡主的馬車一眼,便見那掀開的一角車簾中露出的眼睛中,也寫滿了無奈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