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趙顼贊賞的點了點頭,然後便靜默着擡起頭,遠眺着殿外的天空,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熱切與憧憬,“此殿本名簡賢講武殿。隻爲若要混一四海,就不能不簡賢講武!”狄詠靜靜地站在殿中,低垂着的目光卻不經意地落在趙顼的腰間——皇帝今天罕見的佩了一柄佩劍!“卿可知道,朕爲何讓卿去陝西?”不知過了多久,狄詠覺得趙顼的目光忽緊緊的盯住了自己,他不敢動彈,也不擡頭,隻是依舊保持靜立傾聽的姿勢。
聽到趙顼忽然慢條斯理的問自己這麽一句話,狄詠略想了一想,答道:“陛下是讓臣去保護石越的安全。”
“卿是朕的侍衛首領,朕爲何要讓卿去保護一個臣子的安全?”趙顼的聲音似乎突然間嚴厲起來。
“臣——愚昧!”狄詠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單膝跪了下來。
“卿常常讀史書,朕一直很欣賞。讀史可以鑒今。”皇帝的聲音頓了一頓,忽又變得凝重起來:“朕今日正要告訴卿一個大秘密!”
狄詠忍不住擡了一下頭,迎面見到趙顼熱切而信賴的目光,“臣……臣何德何能……”
趙顼擺了擺手,打斷了狄詠的話,道:“狄家世代都是忠臣,卿又是朕的堂妹夫,爲人又忠直。所以朕信任卿。朕今日就是要告訴卿,朝廷最遲在八年之内,必然将對西夏大舉用兵。朕将會不動聲色的,逐步把精銳的部隊調入陝西,并準備好軍儲物資,修葺好道路城寨,待一切準備就緒,就是靈夏光複之日。”
“臣願爲先鋒!”狄詠胸中的熱血頓時沸騰起來,奮聲說道。
“朕不會讓你去做先鋒。朕很疼清河這個妹子,不想讓她守寡——朕要對你說的是,在這八年之内,陝西路安撫使将會掌握越來越多的禁軍。雖然目前禁軍依然受樞密院節制,雖然有衛尉寺、監察禦史,雖然還有種種的防範措拖……但是唐代藩鎮之亂,實在讓朕難以放心。”狄詠一邊皇帝講着這些,心中不由微感迷惑,但聽到最後這一句,他便猛然驚醒。果然,隻聽趙顼繼續說道:“若是讓宦官去監軍,不僅有唐代的殷鑒,還會有朝廷内外的阻力。這是下策,朕不取它。朕要讓朕最信任的人,去做安撫使的護衛首領。”
“臣……”
趙顼走近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狄詠的肩膀,輕聲道:“朕信任卿,能替朕辦好這個差使。不僅要保護忠于朝廷的安撫使不被西夏人刺殺,同時,也要保證這個安撫使,絕對忠于朝廷!”
“臣絕不敢辜負陛下的重托!”狄詠沉聲應道。但他心中剛剛沸騰起來的熱血,卻因後趙顼這後來的幾句話,而漸漸冷卻下來。他不由的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原來,他去陝西,不是如他希望的,是去與西夏人作戰;而是作爲皇帝的耳目,來防範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目送狄詠離開崇政殿後,趙顼靜靜的坐在寬大的禦椅上,想着心事。李向安率領一幹内侍輕輕進入殿中,見到皇帝這副模樣,不由都呆住了,隻得屏聲靜氣的侍候着,不敢驚擾。如此過了許久,趙顼才回過神來,向李向安說道:“擺駕,朕要去一次樞密院。”
“官家。”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文相公今日去了講武學堂,王樞密副使已病了四五天了。”
“朕知道。”趙顼淡淡說道,“隻管擺駕便是。”
“遵旨。”李向安忍住心中的疑惑,尖着嗓子答應了。
從崇政殿至樞密院,原不用多長時間。隻是皇帝一般不會親臨樞府,因此趙顼突然前往樞府,雖然有人事先通知,也讓群龍無首的樞密院官員慌得手忙腳亂。好在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是做老了事的人,忙引着衆官吏列隊參拜。待一幹禮節過了,趙顼便吩咐衆官吏各歸本房,隻讓曾孝寬領着他徑直往侍衛司走去。到了侍衛司,侍衛司知事慌忙領了本司同知事、檢詳官、計議官等等大小官吏前來拜見。趙顼打量諸人,随口問了幾句侍衛司的事情,忽然回頭向曾孝寬問道:“石越的義弟唐康不是在侍衛司差遣麽?”
曾孝寬一愣,不知道皇帝爲何問起唐康,一時間也猜不出他的用意,隻好老實答道:“唐康已經調至沿海制置使司,權任同知事。”趙顼微微一愣,他沒有料到唐康居然升官了。但是六品以下官員的任命,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文彥博要提拔他的孫女婿,隻要給事中與禦史們沒意見,那便容易得很。曾孝寬偷眼觑着皇帝神态,他雖然與文彥博關系一般,但是與唐康關系卻不錯,忙又解釋道:“唐康曾出使高麗,通曉海事,因海船水軍最近事務繁多,兼之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江華島、瑞宋島有功,所以才将其調至沿海制置使司,權任同知事,暫時負責調配江華島、瑞宋島駐軍、築城之事。”所謂的“瑞宋島”,便是由趙顼親筆賜名,位于高麗國與日本國之間的大島,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後,宋朝用八百枚震天雷換來,成爲大宋極東之領土。
趙顼臉色稍霁,笑道:“唐康現在在哪裏?”
“回陛下,唐康随文相公去了講武學堂,去與章楶讨論創建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的利弊,以備陛下咨詢。”
樞密院希望抛開兵部,将海船水軍這個新興的兵種完全置于自己的影響之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文彥博幾次向趙顼提出,如果通過章楶的建議,那麽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就應當隸屬于樞密院。因此趙顼對于曾孝寬的解釋,倒并不吃驚,隻笑道:“原來如此。聽說樞密院還有個官員,也曾出使過高麗,在高麗還講過學,且曲子詞作得極好,是個才子。他卻在哪個房?”
“禀陛下,此人姓秦名觀,字少遊。現在編修所任編修官。”
“秦觀……”趙顼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笑道:“确是這個名字,傳他過來,朕想見見他。”
“遵旨。”
不須多時,秦觀便被引至趙顼面前。
“臣樞密院編修官秦觀,叩見皇上。”秦觀見到皇帝,忙拜倒行禮。趙顼微一打量秦觀,見他人物出衆,倜傥不凡,不由先暗暗喝了一聲彩,待他行禮完畢,便和顔微笑道:“免禮平身。”其實趙顼曾經召見過一次秦觀,但是此時卻早已忘記了。
“謝皇上。”秦觀站起身來,目光飛快的掠過臉色尤自蒼白的皇帝一眼,才恭敬的叉手侍立。
趙顼微笑道:“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随流水,素弦聲斷,翠绡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鹂又啼數聲。這——是卿家的詞吧?”
他念的,正是秦觀寫的一首《八六子》的下半阕。在汴京流傳已有數年,早便傳入宮中,正是王賢妃最愛唱的一首詞。秦觀不料皇帝居然記得自己的詞,頗有些受寵若驚,口中卻謙遜道:“劣作實實有辱皇上清聽。”
趙顼卻來了興緻,便笑道:“這‘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不禁不起讓人想起杜牧‘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想來這曲子,隻怕是秦卿與一位姑娘分别之作吧?”
“是。”秦觀沒料到皇帝竟會同自己說起這些,竟然有些讷讷起來。
趙顼哈哈大笑,又道:“朕以爲卿家這首小詞,一個‘弄’字,一個‘籠’字,用得是極妙的。不過卿家的詞,悲傷、悔恨、煩惱過多,卻也是一病。”
“皇上指教得甚是!”秦觀誠懇的應道,一邊似乎心有所感的歎道:“其實‘文章憎命達’,古人誠不我欺。現下若讓臣再寫《八六子》這樣的詞,卻是怎麽也寫不出來了。”
“這些是小道,經邦濟世才是大道。”趙顼不以爲然的說道,“朕此次召見卿家,可不會是因爲卿家的詞寫得好,而是因爲卿家曾經名重于高麗。”
“全賴皇上之威德。”秦觀雖是大才子,但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爲好,便隻好給皇帝加了頂大帽子。
誰知趙顼卻搖搖頭,道:“朕不愛聽這些場面話。卿在樞府已久,朕是想聽聽卿對高麗局勢的看法。”
“是。”秦觀萬萬想不到皇帝親自來詢問自己如此軍國大事,這比起皇帝記得自己的一首小詞來,無疑更讓秦觀激動。略微理了理思緒,便朗聲說道:“自從高麗使者來京乞援,朝廷雖已派使者前往遼國,勸說遼主息兵。但高麗國每年都有大批儒生來大宋求學,朝廷幫助高麗興建學校與圖書館,贈送儒釋道經書與醫書;朝廷又駐軍江華、瑞宋二島,同意幫助高麗國武裝軍隊,穩固王運地位,可以說高麗絕遼親宋之勢已成。而遼主爲防日後腹背受敵,絕對不會容忍高麗親宋。所以,臣以爲遼國用武力逼迫高麗,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也許遼主會在徹底解決耶律乙辛與楊遵勖、女直之後,再來對付高麗,所以會暫時送我大宋一個順水人情;但是若臣卻以爲,遼主未必會允許王運站穩腳跟。”
“嗯。”趙顼不置可否的一笑,道:“卿以爲,隻要解決遼國的威脅,高麗就一定會親附我大宋?”
“皇上,臣以爲,這要時間,要慢慢經營。但眼下來看,對大宋有利。”
“幾天之前,朕接到張商英與蔡京的表章,道高麗國已經仿照大宋,正式成立市舶司。同時,高麗國将自己的一部分水軍,改編成隸屬于市舶司的商船隊,主動前往日本國、杭州、泉州貿易。并且希望朕能允許他們的商船隊,前往南海地區貿易。”趙顼淡淡的說道:“卿以爲,朕是應當答應他們,還是拒絕他們?”
秦觀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答道:“臣以爲,既不應當答應他們,也不應當拒絕他們。”
“此話怎講?”
“海外貿易之中,大宋利潤較大的,是絲綢、瓷器、鍾表、棉布、蔗糖等物,這些物品,高麗人做不出來,因此,既便高麗國主動想加入海外貿易,也不會影響到我大宋的利益。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多一個高麗,可以時刻警醒我們。但是讓高麗海船水軍積累過多的經驗,會影響大宋海船水軍對東海地區的控制。因此,臣以爲,應當告訴高麗,大宋歡迎他們進行海外貿易,但是做事不能太急,要一步一步來,大宋允許其水軍武裝航行于高麗與日本國之間,并且許其在瑞宋島進行補給;但是前來杭州與泉州的船隊,其安全由大宋海船水軍負責,航線、港口由杭州市舶司指定;至于南海地區,風浪太大,高麗的船隻難以應付,不如先積累幾年的遠航經驗再說不遲。若是民船想要遠航南海,大宋會一視同仁對待,但是整個南海,都屬于大宋皇帝陛下,因此,大宋會适當征收關稅。”
趙顼聽到秦觀的對策,不由哈哈大笑,贊道:“甚善!”他端視了秦觀一陣,忽然問道:“蔡京上表,言道爲加強對高麗的影響,有必要向開城派一個常駐使節,同時允許高麗國派使者常駐汴京與杭州,卿以爲如何?”
“臣以爲這是急務。在開京常駐使節,可方便掌握高麗國情,以備朝廷決策。”
趙顼又是微微一笑,忽冷不防說道:“若朕有意讓卿常駐高麗,卿意如何?”
此言一出,不僅是秦觀,便是連曾孝寬都不由吃了一驚。但此時自無任何猶豫,秦觀急忙拜倒,朗聲道:“若能爲國效力,臣不敢辭。”
趙顼本來是想讓唐康去常駐高麗,順便給唐康升一下官,算是對石越的某種補償,不料到了樞密院,才意識到唐康也是文彥博的孫女婿,且在樞密院頗受重視,因召見秦觀,見他對答如意,想到秦觀在高麗也是頗有名氣,倒也是常駐高麗使節的合适人選。因此竟便讓秦觀得了這份差使。趙顼見秦觀一口答應,便點頭笑道:“卿可等候吏部的任命。”正要再勉慰幾句,忽見一個内侍在外面探頭探腦,正在奇怪,便見李向安走到身邊,低聲說道:“官家,娘娘鳳體欠安。”
趙顼聞言心頭一驚,曹太皇太後的病情雖未痊愈,但近來已略有好轉,這時忽然匆匆來報“鳳體欠安”,那定然是出現了大的反複。趙顼對曹太後向來敬愛,這時候也顧不得多說,匆忙起身,道:“快,去慈壽殿。”
趙顼趕到慈壽殿時,高太後、向皇後、朱妃、王妃等衆妃都已到了。趙顼瞥了衆人一眼,見衆人眼角都有淚痕,心中更是驚疑不定,當下隻是簡單的向高太後行了一禮,便問道:“母後,娘娘怎麽樣了?”
高太後低聲道:“太醫正在把脈,張嚴說,今天晨起時娘娘便吐了血痰。”
“啊?”趙顼隻覺胸中一時氣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定了定神,緩過氣來,低聲道:“朕進去看看。”說罷也不顧不管,徑往曹太後的寝宮走去。高太後素知自己這個兒子的脾氣,也不阻擋,隻是雙手合什,默念禱告。
趙顼才走近寝宮,尚未進門,便見幾個太醫剛剛把完脈出來,不提防皇帝忽走了過來,慌得連忙跪倒,正要參拜。趙顼已是不耐煩的搖了搖頭,道:“這些禮節先省了,娘娘的病要不要緊?”
衆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話。趙顼看到這光景,心裏也知道曹太後的病情嚴重了,他怕曹太後聽到,也不再追問,隻冷冷喝道:“發什麽愣?還不快去開方子進湯藥。”
“是!”衆太醫如蒙大赦,忙不疊地退了出來。
趙顼這才輕輕掀開珠簾,走進寝宮之中。他剛剛進去,便聽到曹太後低聲說道:“是官家來了麽?”
趙顼已知是自己在外面說話被曹太後聽到了,忙應道:“娘娘,是朕來給娘娘請安。”
“難爲官家了。”曹太後輕咳了幾聲,又說道:“官家,走近來點,我想與官家說幾句話。”一面又吩咐道:“張嚴,你率着衆人都退出去吧,這裏先不用你們侍候。”
“是。”張嚴一邊答應了,一邊便指揮着一幹宮嫔内侍,靜靜的退了出去。
趙顼此時已走到曹太後的床邊,見曹太後斜斜倚在床上,頭上并沒有戴鳳冠,隻将滿頭花白的頭發如普通婦人一般盤起,僅插了一根白玉钗,更襯得她老态龍鍾、形容枯槁。她的臉上因久病而缺少血紅,顯得極爲蒼白,惟餘一雙眸子,依然炯炯有神。趙顼忽然間一陣心酸,垂下頭竟是不敢再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