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夢求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待趙顼稍稍平靜一點,方從容說道:“陛下若是擔心石大人安危,可以派幾個侍衛去陝西,保護石大人安全。下令兵部職方司加緊陝西的防範。不必爲一點小事,改變既定之策略。職方館幾年内的責任,是爲收複靈夏作準備,臣以爲不可朝令夕改。”
“朕知道了。”趙顼沒好氣的說道,“狄詠已經和朕說過好幾次想去陝西了,就讓狄詠挑幾個班直侍衛去陝西吧。明日朕會問問吳充,兵部職方司,到底有沒有在做事情!”
“陛下英明!”
從睿思殿出來之後,司馬夢求辭了章惇,騎了馬便往大相國寺走去。其時雖然已是午夜,但是汴京卻是不夜之城,沿禦街走去,一路之上皆是燈火通明,店鋪照常營業,行人熙熙,不少酒樓之中,猶自可以聽到歌妓們隐約的歡聲笑語。到了大相國寺前約二百米左右,司馬夢求便勒馬停下,看看左右無人,忽地閃進一條小巷中,如此般又穿過幾道巷子,終于在一座宅第前停下。司馬夢求方輕叩了一下大門,大門便“吱”的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目光警覺的黑衣小厮從門縫裏伸出頭探望,看到司馬夢求,才忙開了門,将司馬夢求連人帶馬,迎了進去。
進了宅中,司馬夢求便将馬遞給小厮,一邊低聲問道:“你家主人已休息了麽?”
“還沒有。”小厮垂着頭,道:“主人已吩咐,若是先生來此,便請徑直往書房相見。”
司馬夢求微微颔首,也不說話,信步便向書房走去。他顯然對這座宅第十分熟悉,一路走過無絲毫遲疑,遇到的黑衣小厮盡皆向他躬身行禮,卻都并不多問。穿過一條花徑之後,便到了書房,茜紗窗上,透出房中通明如晝的燈火。
司馬夢求方在門口剛剛站定,便聽裏間有人笑道:“純父,請進吧!”
司馬夢求聞言,卻也并不驚詫,而隻微微一笑,輕輕推開了門,甫入房中,便見一個錦衣男子,背朝房門,坐在一張黑木案前,一手捧刀,一手握了絲巾,正自極輕柔又極認真的擦拭着那把刀;一個黑衣童子叉手侍立一旁,眉目低垂,腰間卻斜斜的插着一支碧玉箫,雖在燈下,也有剔透溫潤之感,見到司馬夢求進來,不過略看了一眼,神色漠然,也并不行禮。司馬夢求似乎與錦衣男子甚是熟悉,徑直找了個位置坐了,一邊笑道:“哥哥這是又得了什麽好物什?”
錦衣男子頭也不回,依然慢裏斯條的擦拭着手中的刀,一面卻悠悠答道:“正要考考純父,可識得這是什麽刀?”
司馬夢求聞言,便向那刀望去,卻見錦衣男子手中之刀,刀身其赤如血,心中便是一驚,脫口問道:“此物哥哥卻是從何處得來?”
“是我這個童兒過洛陽時,偶然所得。怎麽,純父認得出這柄刀的來曆麽?”錦衣男子伸指拂拭刀身,顯得大是愛不釋手,但聲音卻顯得極爲爽朗。
司馬夢求凝望那刀片刻,卻道:“哥哥卻将那刀與愚弟一觀!”
那錦衣男子朗朗一笑,卻不回頭,隻是信手将刀遞給那黑衣童子,黑衣童子雙手躬身接過,上前幾步遞與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方一接過,便覺這刀之沉大出意外,手指輕撫刀身,便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冰涼之意沁入肌膚,再看刀身所镌之字,不由大爲驚訝,微一沉吟,才緩緩道:“若愚弟不曾看錯,這柄刀隻怕是蜀漢時名将黃忠之物。”他的聲音微微一頓,又道:“哥哥可曾聽說,黃忠随漢先主定南郡時曾得一刀,其赤如血,黃忠以之于漢中擊夏侯軍,一日之中,竟手刃百餘人。”他一邊說着,一邊便将刀遞還給那黑衣童子。
“哦!”那個錦衣男子似乎沒有料到此物竟有如此來頭,也感驚訝,接過刀來又拂拭刀身,把玩良久,方歎道:“我本以爲此物不過是一尋常古物,不料竟有如此來曆。隻是純父如何這般确定?”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随手一指刀身,笑道:“哥哥沒留意這刀身所镌之字?”
那錦衣男子又仔細看了看,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光認得這個‘漢’字,卻不認得後面那個字,竟也沒甚留意了……”
司馬夢求微笑道:“哥哥是當世豪傑,自然不留意這些,這兩個篆字,上漢下升的便是!”
“漢升,漢升……”那錦衣男子輕輕重複了兩遍,不由歎道:“原來竟是‘漢升’,果然是黃忠的寶刀,這‘漢升’兩字不正是黃忠的表字麽?——純父真是博古通今。卻不知這柄刀較之純父的‘昆吾’,又是如何?”
司馬夢求也不直接回答,隻是淡淡道:“名刀寶劍,甚難相較。知遇之恩,卻非比尋常!”
“石子明能有純父這樣的人材,真是他的福氣。”
“愚弟之才,比起石學士來,不過是螢蟲之比日月而已。哥哥已見過學士,自然也知道學士之與衆不同。”
錦衣男子不置可否的一笑,隻道:“純父深夜來找我,想必是有事。”
“不錯。”司馬夢求點頭應道,“方才皇上深夜召見,原來是環州蕃部一個叫慕澤的叛逆降夏,率衆千餘潛入渭州,襲擊學士。”
錦衣男子搖了搖頭,笑道:“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啊?”司馬夢求又驚又疑,盯着錦衣男子的背影,問道:“哥哥是何時得知?”
“不到一個時辰,是我這個童子送來的信。隸屬本房的一個叫慕忠的兄弟,最先得到消息,爲了把這個消息傳遞給石學士,還犧牲了兩名兄弟。石學士與高遵裕的表章已經在路上,慕忠說,學士很維護我們職方館。”
“原來如此。”司馬夢求放下心來,道:“皇上已經知道是梁乙埋暗中主使,十分震怒。想來朝廷會加緊對西夏的戰争準備,陝西房不可沒有哥哥主持大局,愚弟此來,便是請哥哥速回西夏,主持大局,若能策反李清,便是大功一件。”
錦衣男子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道:“我明晨便動身。純父,如何攻下西夏是一件事,攻下西夏後,如何治理西夏,是另一件事。希望純父能将這個意思轉達給皇帝與石學士。若不懂得治理西夏之術,冒然攻打西夏,縱然功成,也隻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愚弟理會得。”司馬夢求道,“明晨我會着人送來文樞使與我給李清的親筆信,外加一封告身,李清若有歸宋之心,朝廷将賞黃金五千兩、地五百頃、封侯爵,拜五品武官,蔭其祖宗三代。”
“李清如何會爲這些東西而叛夏?”錦衣男子嘿然說道,聲音中頗有不屑之意。
“這些東西,不過是朝廷的誠意。”
“我會竭力而爲。”錦衣男子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陣,終于低聲說道:“純父,哥哥想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說。”
但那錦衣男子卻沉默了很久,良久才道:“我不知道能否說服李清歸宋。他這個人,注定是要轟轟烈烈的,富貴也罷,死于非命也罷,皆是天數,不必多說。但李清尚有妻兒子女,我既然把他往這個旋渦裏推了一把,卻是我不義在先,就盼純父能答應我,如若我将來有什麽意外,無論如何,要保住他的血脈。”錦衣男子的聲音,已有幾分悲怆。
司馬夢求低頭沉默了一會,擡起頭來,凝視錦衣男子的後背,慨聲道:“好,我答應!”
“拜托了。”
似乎不習慣空氣中那淡淡的悲涼,黑衣童子走出了書房。不多時,書房之外的走廊中,便傳來嗚咽的箫聲。司馬夢求側耳傾聽,辨出正是一曲《漁家傲》。伴着那有幾分沉郁悲壯的箫聲,司馬夢求聽到錦衣男子在輕聲歌道:“……濁酒一杯家裏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
一直到三月初四,石越在渭州被叛蕃襲擊的事情,在汴京依然隻有少數人知道。甚至連魯郡君韓梓兒,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此時,她正在清河郡主的花園中,聽自己的嫂子王昉高談闊論着“墨經”。
“當年蔡君谟評墨,以李廷珪爲第一,他弟弟李廷寬、承宴父子次之,張遇又次之,陳朗又次之。這各家不僅造作之法不同,連松煙也不相同。李家之墨,如今已十分罕見,熙甯四年,我在家父那見到一方陳朗墨,家父便已視爲至寶。想不到今日竟能見到李承宴所制之墨。”王昉挺着肚子,猶把玩着手中的一方雙脊龍墨,欣羨不已。
清河見她這神态,不由笑道:“你這墨癡兒,石府中便藏有李廷珪所制之墨,你們姑嫂之間竟然不知道麽?”
“真的麽?”王昉不由睜大了眼睛,望着梓兒,問道。
梓兒微笑着點了點頭,道:“不過如今已經沒了。去年蘇頌同修國史,官家賜承晏、張遇墨和澄心堂紙,因與外子說起各家之墨,外子已将家中所藏的廷珪墨進貢宮中。”
“啊?!聽說廷珪墨誤墜溝中數月不壞,雖曆數十年,研磨時尚有龍腦氣。一丸墨現今能賣至數萬錢,往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隻有禁中方有少量珍藏。所謂‘黃金可得,李廷珪墨不可得’……”王昉的語氣中,竟是頗以爲憾事。
梓兒笑道:“這等身外之物,嫂嫂亦不必過于在意。外子常說,墨的用途,是用來書寫,流芳百世的,是我們寫的内容,而不是用的墨。”
王昉撇了撇嘴,略帶嘲諷的笑道:“這話若非是石子明所說,便真要教人以爲是煮鶴焚琴之語。名墨佳文,豈可不相得益彰?”
梓兒早知王昉的脾氣,當下也不争辯,隻是好脾氣的笑笑。
王昉素來自負,一生所服的女子,也不過程琉一人而已。眼下程琉已随包绶前往渭州,因此言語上,王昉自然是再不肯讓人的,當下不免滔滔的又說些名墨佳文的佳話。
清河心中微覺好笑,她本來就想把這方雙脊龍墨贈予王昉,此時見她說得興起,倒不好打斷,想道:“這樣送她,倒也合她心意!”正想間,忽然卻見園外飄進一朵紅雲,定睛望時,卻是柔嘉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
清河大吃了一驚,奇道:“十九娘,你怎的來了?”
“自是翻牆出來的。”柔嘉吐了吐舌頭,笑吟吟的說道,“姐姐,我可是專程來給你道喜的。”
“道什麽喜?”清河莫名其妙的問道。
“我聽到消息,狄郡馬要派去陝西,聖旨已下,郡馬已經接旨。姐姐終于可以離開京師,去外面透透氣了。”柔嘉興奮的說道,簡直象是自己也能一同前往一般,渾然沒注意到清河的臉色瞬間已經慘白。
“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我……”柔嘉目光一轉,吐了吐舌頭,“是偷偷聽到的。很多人都在議論,說皇上竟然派郡馬去給石越作護衛,是本朝未有之殊恩,還說奇怪爲何兩府都沒有反對呢!”柔嘉說起關于石越之事,便自興緻高昂,不知道這一句話已經讓梓兒也緊張起來。梓兒也是心思剔透的人,此時聽到皇帝居然把自己的侍衛長官,派去給石越當護衛,若非有大事,何至于此,她如何能不驚?因顫聲問道:“是陝西出了什麽事麽?”
“你家石頭斷不會有事的。”柔嘉笑盈盈的說道,“也許是要打仗了吧,郡馬可是名将之後嘛……”
“打仗?”王昉搖了搖頭,道:“不可能。朝廷整軍經武尚未完成,朝廷還在讨論章楶的《強兵三策劄子》……”
“準備打仗而已,又不是馬上開打。”柔嘉也沒聽她說完,便不以爲然的說道,“石越貴爲陝西路安撫使,身邊沒護衛麽?還要郡馬保護什麽?”她轉過身去,也不理王昉,便抱着清河,軟語央求道:“好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偷偷的把我帶去陝西好不好?”
清河聽說狄詠要去陝西,已然擔心,忽然聽到柔嘉竟然來向自己要求這等荒唐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哭笑不得,道:“你?要去陝西做什麽?”
柔嘉此時滿心的熱切,正要說心中的話,忽然間望見梓兒緊張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覺暈紅了雙頰,便咽回到了已到口邊的話,吞吐道:“我……我沒去過外面,想看看打仗的情形,在京師天天被關在府中,悶也悶死了!”
“你!真是胡鬧!”清河不知她心事,聽了她這樣孩子氣的話,不由又是好氣又好笑,正待再說,卻見柔嘉的眼圈立時間便紅了,淚水盈上眼眶,楚楚可憐的望着自己凄然道:“十一娘!我們打小就不曾分離,我可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那裏。”
清河心中一軟,她全然不知柔嘉的心事,還隻道她真是舍不得自己,竟生出這樣荒唐的念頭,不由感動,幾乎便要忍不住答允下來。但她終是知道這種事情實在過于匪夷所思,自己縱然答應,那也是萬萬做不得數的,便柔聲勸道:“十九娘,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可是既便是我去了,我還會回來的。你若跟了我去陝西,别說于禮不合,娘娘與太後、皇後都會生氣的。還有,你爹爹又如何舍得你?”
“我……我回來憑她們處罰便是了。十一娘,你……你舍得我麽?”柔嘉的眼淚似要流将下來,一邊将手緊緊抓了清河的手,似嗔似怨的說道:“我不怕,你怕麽?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也要去陝西!我萬萬不能教你一個人去!”
清河沒料到她竟如此癡纏,一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她與柔嘉自幼一同長大,待她比親妹子還親,此時見她一心不肯離開自己,自己的心中,又何嘗沒有不舍,當下哪裏能夠拒絕?隻是心中終有一絲理智,不禁望望柔嘉,又望望梓兒、王昉,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幾乎是與此同時。
汴京的皇宮中,偌大的崇政殿之内,隻有趙顼與狄詠君臣二人。
趙顼的目光凝視着狄詠,溫聲問道:“卿家可知崇政殿在太祖皇帝時,叫什麽名字麽?”
狄詠不知趙顼的用意,但還是恭聲答道:“臣幼時,便曾聽父親說過,這崇政殿本名簡賢講武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