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接了過來,隻見在鎮戎軍熙甯砦以北,石門峽江口好水河之陰,用朱筆畫了兩個醒目的紅圈,兩個紅圈南北相距之距離,有朱筆标注“十二裏”字樣。石越看完之後,遞給高遵裕,高遵裕隻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又遞還給石越。
石越這才握着地圖問道:“這是何意?”
“這是章祭酒所獻之策——若在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築此二城,互爲犄角,渭州防線可向北推進數十裏,此二城可遙遙威脅天都山之夏軍,且制威德關之喉,堪稱兵家必争之地。”
石越到底不太熟悉這些具體軍情,因轉頭看高遵裕,卻見高遵裕苦笑道:“那裏的确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正因爲如此,一旦我軍在那裏築城,西夏必然大舉來攻。隻怕最終難以築成。”
石越微微颔首,把地圖遞給劉昌祚,問道:“此策與奇襲天都山,孰優孰劣?”
劉昌祚雙手接過地圖,睹視良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末将自認不如。”
石越不由問道:“何以見得?”
“奇襲天都山,其策雖奇,但是除了挫敗西夏士氣之外,并無大用。萬一不成,我大宋精兵難免葬身天都山下。而章質夫此策,同樣可以向西夏示威,但效用更大。二城不能築成,大軍可從容退回鎮戎軍,無孤軍深入之危;一旦成功,天都山之敵當睡不安寝。”
文煥笑道:“章祭酒之慮,非止于此。大宋與西夏,雖然邊境烽煙不斷,但名義上西夏依然臣服于大宋。若是無故興兵相攻,則是公然挑釁,其曲在我。且必然導緻西夏舉兵報複,我大宋禁軍整編未成,兵士操練未熟,軍隊糧草未聚,此時之上策,不宜與西夏決戰,而應當維持邊境之大體上的平靜,不動聲色的完成戰略上的初期布置。若能建成二城,則渭州再增屏障,我大宋之縱深增加,西夏之縱深減少,一旦朝廷決定對西夏開戰,大軍則可以二城爲據點攻擊天都山與威德關。且大宋在好水河陰築城,若西夏來攻,我擊退之,秉常縱然上書,朝廷亦有辭拒之。”
石越點頭贊道:“此真顧慮周詳者。”
高遵裕卻有猶疑之色,道:“章質夫之策雖善,但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是不是真的能築城,如何去築城而不被西夏人破壞,卻是難事。”
石越點了點頭,望着劉昌祚,肅容道:“劉将軍,你與文煥一道,去實地勘探章祭酒所畫築城地點,拿一個築城方案來報上。”
“遵命!”
“此事除你與文煥之外,不得讓旁人知曉。”石越又命令道,他越過高遵裕,直接指揮他的下屬,高遵裕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石越卻渾然不覺。
“遵命!”劉昌祚也似乎完全忘記了高遵裕的存在,躬身一禮,與文煥一道領令退出。
二人出了百泉閣,便見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迎了上來,劉昌祚不待三人相問,已先命令道:“立即回營,挑選一百名精銳的兒郎,有大事要做。”說罷也不停步,徑直往柳湖之外走去。
此時,百泉閣某房間的窗邊,何畏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劉昌祚等人的背影之上,一直目送他們出了柳湖。
“潘先生、何先生!”忽然,一個親兵出現在房門外,高聲說道:“石帥有請。”
何畏之幾乎被唬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見潘照臨正在含笑注視自己,忙略整了整衣服,與潘照臨一道跟着那個親兵往百泉閣正廳走去。不多時,二人便到了正廳之前。這時候何畏之才發現百泉閣内,其實戒備森嚴,而負責守衛的,從衣着上,都可以看出是安撫使司的親兵衛隊。隻不過在正廳前面守衛的首領,卻不是侍劍,而是石梁。石梁見二人過來,連忙欠身行禮,道一聲“請”,放過潘照臨入内,卻伸手擋住了何畏之。
何畏之一怔,正在愕然間,便聽石梁朗聲道:“請何先生解下佩劍。”
何畏之微有愠色,卻見潘照臨已回過頭,含笑道:“蓮舫,請勿介意。非常之時,不得不草木皆兵,非止兄一人,凡欲見我家公子者,都不許攜兵入見。”
何畏之凝視潘照臨,躊躇了一會,終于解下佩劍,不發一詞,與潘照臨一道走入正廳。二人入了正廳,才發現廳中隻餘石越一人,連高遵裕都已不在。石越望見二人進來,連忙起身降階相迎,笑道:“讓先生久等了。不料竟然要勞煩先生親來渭州。”
何畏之欠身道:“不敢。因爲聽說兩個月後,廣州市舶司就要出售渤泥國附近十餘萬頃的土地,在下不能久候學士……”
“渤泥國?”石越不由愕然,一面請何畏之與潘照臨坐了。卻聽潘照臨笑道:“公子最近事務過于繁忙,故此不知。幾大報紙都已有報道,薛奕與渤泥三侯簽下協議,向大宋、高麗、交趾三國臣民以及在大宋有産業的蕃商出售渤泥國附近十八萬六千頃土地,由廣州市舶務與杭州市舶務代售。其所得之四成歸于廣州市舶務建立海船水軍;三成歸渤泥三侯,二成上繳朝廷,一成歸杭州市舶司充海船水軍軍費。”
石越奇道:“真有人會去渤泥國那種地方買土地?”
“自然有人想買。海外之地,地價甚賤,一畝地僅賣五百文,高亦不過二貫,每歲每畝之稅,僅爲定額五十文,若雇傭當地蕃人爲佃戶,種植甘蔗,一年便可掙回地價,且有極大利潤。想發财的商人,在國内走投無路的浪蕩子,無地可耕的貧民,都想去博一博運氣。好幾家錢莊便專門放貸給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借錢給他們去買地,以從中獲利。放高利貸者更不知有多少。《海事商報》報道,此次廣州市舶務除出售這十餘萬頃土地之外,還得到皇上聖旨,出售交趾國、渤泥國附近三百餘個無人的海島,所得充作海船水軍軍費。雖說是邊遠荒蠻之地,但是價格便宜,總有人想投機的。”
石越看了何畏之一眼,笑道:“原來如此。”出售環南海諸島的土地,本來就是大宋經營環南海地區的既定之策,石越豈能不知?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薛奕竟然會與渤泥三侯聯手。他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放下茶杯,不再說此事,轉過話題,問道:“先生在延祥鎮,可探得什麽消息?”
“延祥鎮的情況非常複雜。”何畏之道,“延祥鎮果然有好馬賣,但是在下曾經仔細觀察打聽,外地進入延祥鎮的馬匹并不多。因此在下頗疑延祥鎮的好馬是從沙苑監流出來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石越哼一聲,又問道:“蓮舫可還有什麽别的證據麽?”
“延祥鎮最大的家族,姓藍。”何畏之忽然不着邊際的說道。
“姓藍?”
“不錯。藍家勢力極大,聽說藍家的小娘子,是呂升卿的外甥婦;其家在仁宗朝也曾出過一個進士,傳聞京師得寵的内侍藍震元,亦曾與之聯宗。同州通判趙知節,也是藍家的外甥女婿。”何畏之平平淡淡的說着,石越與潘照臨卻越聽越是心驚。“除此之外,藍家亦曾經得過仁愛功臣勳章;還有一個小娘子,聽說是許給了陝西路監察禦史景世安的侄子。”
“難怪。”石越心裏已是一清二楚了。
“隻怕難以查出物證。且藍家在當地威望極高,興建義倉,捐建學校,又常常赈貧濟災,聲名極好。”
石越卻不料藍家竟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劣紳”,不由大覺爲難,沉吟了一會,方道:“既是如此,此事便暫且擱置一陣。我會另着人去調查。”馬政雖然要緊,但畢竟不是急務,他也隻能暫時先擱一擱了。說罷,又對何畏之笑道:“本帥明日要去巡視渭州各地的弓箭社、忠義社,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同行?”
何畏之乍然擡頭,注視石越,他既不知道石越以朝廷欽命三品大員的身份,爲何會去巡視向來不被重視甚至被猜忌弓箭社與忠義社這樣的民間社團;亦不明白石越爲何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請求。但是何畏之畢竟不是甘願爲富家翁之人,他對西北沿邊的弓箭社與忠義社早有耳聞,此時不免聞獵心喜,當下亦不遲疑,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47
熙甯十年三月初二日晚。汴京,睿思殿。
幾隻龍涎香燭将睿思殿照耀得燈火通明,一股讓人陶醉的香味迷漫在整個睿思殿中。雖然海外貿易日漸發達,香料價格在大宋國境内略有下降,但上品泛水龍涎香的價格卻并沒有落下來,每兩泛水龍涎香的價格高達一百貫。這樣駭人的價格,連皇宮都不敢輕易使用,而是用龍涎香貫于宮燭之中,再以紅羅纏燭炷,使得宮燭照明的同時,兼有香味。饒是如此,這樣每支宮燭的價格,也要高達數貫。趙顼雖然節儉,但是這種皇家“必要的”開支,他既意識不到有多麽的昂貴,也無可奈何。章惇偷偷地用眼角觀察着皇帝,趙顼坐在寬大的禦床之上,臉色依然蒼白,但是身體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氣。七天之前,昌王趙颢終于“病愈”,奉诏出京,前往洙泗;而太皇太後的病情,也日見穩定;王安石等衆元老重臣,也被中道擋回,沒有全部齊集京師……暗潮洶湧的政局,至少暫時又平靜下來了。似乎整個事件真正的受害者,隻有蔡确與石越二人而已。但是章惇心中卻一直懷疑,前禦史中丞蔡确,很可能是冤枉的,真正支持昌王趙颢的大臣,又偷偷的把頭給縮了回去。但是這種懷疑,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來的。反正去做淩牙門都督,除了要遠涉海外,離别中土之外,其實是個大大的肥差,比起油水有限的禦史中丞,想來蔡确不會太介意吧?章惇經常這樣不無惡意的想。
“章卿深夜求見,有何要事?”趙顼這幾天來,爲了河東路與河北路的安撫使人選,已經是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要睡覺,不料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深夜求見,想到章惇的職務,趙顼就不由心驚肉跳,難道是哪裏發生了兵變?
“陛下,臣接到緊急文書,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候向寶上書,環州蕃人慕氏中的一支叛逆,投奔西夏。其首領叫慕澤,曾受朝廷飛騎尉之勳爵。慕澤所部,在叛逆之前,曾潛入渭州,邀擊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石越幾乎不免。臣身爲衛尉寺卿,将校叛變而事先不知,特向陛下請罪,臣甘願受罰。”章惇一面說,一面跪了下去。
“啊?!”趙顼騰的站了起來,急道:“石越怎麽樣?爲何他沒有奏章遞上?職方館和職方司爲何沒有報告?”
“陛下,此事事發突然。向寶本來正在清查陝西路将校,給所有将校分别立檔案,以便加強監視有不穩迹象的将校。事發之時,向寶剛好清查環州路慕家蕃将,所以才能立即查出叛逆者是慕澤。職方館與職方司可能不會知道得這麽快。”雖然是後知之明,但是章惇還是有幾分得意,但是他把心中的得意,謹慎的掩藏在話語之中。職方館陝西房負責對西夏與吐蕃的間諜活動;而兵部職方司陝西房建立過程緩慢無比,當然不可能迅速查清叛逆之蕃将。但是章惇可沒有興趣替他們向皇帝詳加辯解。
但是趙顼關心的卻不是這個,他又重複問了一句:“石越有沒有事?”
“暫無消息傳來,但臣相信石越不會有事。否則高遵裕的奏折必會早于向寶送抵京師。”
“言之有理。”趙顼自我安慰的說道,頓了一下,又道:“但還是要先查清石越的安危;給向寶加派人手,這樣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遵旨!”
趙顼又問道:“那個叛蕃爲何要襲擊石越?”
“這……”章惇卻并不知道梁乙埋要刺殺石越。
“李向安,去宣司馬夢求即刻入觐。”
“領旨。”李向安忙答應着,退出了睿思殿。這時趙顼有點心不在焉,賜了章惇一些點心,令他去偏殿中等候,約半個小時之後,待李向安領着司馬夢求進宮,這才又重新召見。
趙顼見着司馬夢求,便問道:“環州蕃将慕澤叛降西夏,潛入渭州襲擊石越,職方館知道麽?”
“啊?!”司馬夢求幾乎被吓了一跳,“臣早前已接到陝西房的報告,道西夏國相梁乙埋已派遣刺客刺殺石越,陝西房已将此事知會石越……”
“梁乙埋?”趙顼與章惇都吃了一驚,趙顼一掌拍在禦案之中,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忙勸道:“西夏梁氏專政,梁乙埋之心,路人皆知,陛下不必爲這等小人動氣。隻要石越嚴加防範,便不當有事。以陛下之英明,朝廷總有一日要收複靈夏,何愁不能報今日之恨?”
“司馬夢求所言甚是。請陛下息怒。”章惇也連忙勸道。
趙顼緊緊咬着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許久,方說道:“司馬夢求,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陛下!”司馬夢求低下頭去,道:“陝西房知事身份特殊,若陛下單獨詢問,臣自當禀報。請陛下恕罪。”
章惇臉色一變,愠道:“陛下,臣請先行告退。”
趙顼擺了擺手,向司馬夢求說道:“章惇可信任,卿但說無妨。”
“陛下!恕臣不能遵旨。”司馬夢求态度堅決,“朝堂之上,無人不可信任。然職方館重要成員,天下惟陛下、樞密使、臣三人能知。便是尚書省左右仆射、各路安撫使,非有必要,亦不得與聞。臣并非是針對章衛尉,若章大人有必要知道,臣自然會告知。但是眼下之事,臣以爲并無必要讓章大人知道。”
趙顼不料司馬夢求如此堅持,不由搖頭道:“罷,罷。不說便不說。卿去命令陝西房知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朕要梁乙埋的首級!”
“請陛下三思!”司馬夢求沉聲道,“梁乙埋志大才疏,殺了此人,于大宋有害無利。數日之前,陝西房知事曾至京師,文樞使與臣已經令其将陝西房之重點,放在搜集西夏重臣之性格習慣好惡、偵知西夏儲糧駐軍地點、策反西夏文臣武将之上。若改變方略,将陝西房的重點放在刺殺梁乙埋之上,臣以爲非智者所爲。”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趙顼怒不可遏,随手抓起一件玉如意,砸在禦案上,呯地一聲,玉片四濺,玉如意竟被趙顼砸成幾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