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從原州潛回環州,沒有那麽容易。”石越淡淡的說道:“但是環州慕家族衆甚多,支派不一,若斷然處置,反滋事端。況且此事真正的主謀,還是西夏國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義忽然想起一事,道:“靜塞軍司都在傳說梁乙埋親至講宗嶺監修講宗城。”
石越霍然轉身,瞳孔縮小,問道:“你是說梁乙埋現在正在講宗嶺麽?”
“下官的确曾聽到這樣的傳聞。”慕義忙欠身說道。
“我不要傳聞!”石越厲聲道。
慕義怔了一怔,立時應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義身上停留一會,轉過頭來,又對邱布說道:“回頭你便将李都頭移至州衙來養傷。”
“是。”
自廟中探視李旭出來之後,已是傍晚。石越剛剛回到州衙,李德澤正好出門相迎,便聽到馬蹄踏踏之聲,數十百騎人馬擁簇着一人往州衙方向走來。石越定睛細看儀仗,赫然是定遠将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
那高遵裕遠遠便已看見石越的衛隊,雖然是以原州守軍暫充,但是他知道區區原州知州,絕不敢逾禮越制,動用數百人作爲随身衛隊,那衛隊的主人必是石越無疑。堂堂安撫使,三品大員,在自己的轄區被襲,幾乎喪命,真若參劾起來,即便他是太後的從父,隻怕也難逃貶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紀雖輕,畢竟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因此他聽到石越被襲的消息,便兼程趕至原州,心中卻是忐忑不安的。畢竟石越要拿他來出氣,他高遵裕也無法可想。所以,此時見着石越的衛隊,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了近來,拜倒參見,道:“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參見石帥。”
高遵裕勳貴之後,高太後從叔,以外戚典兵,實際是替皇帝監督着陝西沿邊掌兵之武将。他既有這樣的身份,石越雖然是他的上司,卻也不便過于怠慢,忙上前摻起,笑道:“高帥不必多禮。”
高遵裕卻不肯就起,隻是說道:“遵裕失察,使石帥受驚,幾乎鑄成大錯。特來請罪。”
石越卻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澤一眼,李德澤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吓得李德澤一個哆嗦——他遲遲不肯發兵相救,心裏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賬。他雖然不是全無後台,可是他的後台比起高遵裕來,可就差遠了,若真要找個替死鬼,他李德澤可以說是最佳人選。此時見石越看他,如何不驚?石越的目光卻沒有李德澤身上停留,一顧之後,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将他摻起,溫聲道:“高師不必自責。雖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職方館之密報之後,不拘成法,派兵救援,總算是有驚無險。”
他此語一出,慕義與李德澤同時愣住了,卻見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澤一眼,贊道:“若非李大人果斷出兵,悔之無及。”
李德澤臉略略一紅,應道:“不敢。”
石越卻已朗聲說道:“本帥得脫此險,全賴職方館與李大人之功,本帥自當替職方館陝西房與李大人向朝廷請功。”
高遵裕見石越言語之中,并無追究責任之意,不由大喜,連忙順着石越的話頭說道:“理當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澤嚅嚅應道:“不敢,不敢。”一時間竟然還不明白爲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開脫,自己不但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義想起石越早前與自己說過的話,心中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堵住李德澤的嘴巴,從而保全職方館的清名,連帶着他慕義,也可以因此有功無過。
石越與高遵裕又交談數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見高遵裕身後一人,身高不過五尺,滿臉虬髯,頭裹四帶巾,穿一件魚鱗甲,彩繡捍腰,長靿靴,腰佩劍與弓箭,神态雖然恭謹,眉宇間卻隐約可見兇悍之氣。石越不由指着此人問道:“高帥,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便是皇上賜姓名的包順。——包順,還不快參見石帥。”
包順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将包順,參見石帥。”卻是聲如洪鍾。
石越伸手虛扶,溫言道:“不必多禮。包頭領真猛将也。”
包順大聲回道:“叛蕃爲逆,末将正要請令,替石帥與高帥剿滅環州慕氏!”
石越笑道:“環州慕氏,大都是忠于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亂,未足爲患。殺雞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勞動包頭領。——來,請入府中說話。”
說罷,便将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中坐定,卻将閑雜人等,一律趕走。
高遵裕見廳中之人,不過自己與石越、李德澤等區區數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談,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說道:“此次石帥遇襲,下官以爲環州慕氏當非主謀,背後必有唆使之人。否則慕家叛逆若要降夏,舉族西遷便可,何必甘冒奇險,潛入渭州來行此不義之事。”
“那高帥以爲主使之人又是誰?”石越故意問道。
“下官以爲,必是梁乙埋無疑。”
“何以見得?”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與我大宋爲敵的,便是此人。下官亦曾探知,梁氏曾私立賞格,不利于石帥。以此種種看來,必是此人無疑。”
石越“喔”了一聲,沉吟良久,才緩緩問道:“如此,高帥以爲當如何應對?”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來,邊将莫不喜歡生事。那全是因爲軍功最重,将領們要想升官發财,邊境就不可以太安甯。高遵裕表面是爲自己着想,内心卻不無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講宗城,不論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态支持報複西夏,對于石越來說,便是一樁好事。而且石越對于梁乙埋也有着報複之心。但他臉上卻不肯表露,便不正面回答高遵裕,隻說道:“梁氏于講宗嶺築城,高帥可知?”
高遵裕回道:“下官早已知之,久欲拔之,然無石帥之令,不敢輕動。”
石越點點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姑容之。”
高遵裕觑見石越神态,竟似無半點報複之心,不由略覺失望。道:“講宗嶺地勢扼要,勢不能容。”
石越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一面換過話題,道:“眼下之急務,是追捕叛蕃,安撫慕氏。追捕叛蕃,爲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内流竄,甚至占山爲王,成爲心腹之憂;安撫慕氏,爲的是消慕氏忠誠者之疑心,以免其心中驚駭,不自安而反。”
“石帥所慮極是。”高遵裕心中雖不以爲然,口裏卻是迎合着石越,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滅此賊,出大兵搜掠,勞民傷财,又恐爲西夏所乘。隻能在緊要關口,加強戒備,采守株待兔之策。至于安撫慕氏,可使環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諸部,表明朝廷優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處罰,彼輩反而生疑,因此還須切責諸酋長,令其交出叛逆,彼輩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脫罪,自然會全力追捕逆黨,心中也會安心。”
高遵裕所說的一節,卻是石越所想不到的。畢竟高氏久在邊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數民族的心理。石越笑道:“還是高帥想得周詳。隻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一定要剿滅他們,隻要使他們不在境内作亂,縱然放其逃跑回環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緊。”
高遵裕聽到這話,心中頓時大起鄙夷。隻覺石越此人,畢竟是個怕事的書生,連被人如此攻擊,都不生怒。他久爲一鎮之雄,既然對石越不再心服,便沒興趣聽石越的命令,表面雖然唯唯,但是私下裏的命令,卻絕不會是要放過那些叛蕃。
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請石越移駕渭州,但是石越卻不放心侍劍的傷勢,雖然有醫生醫治調理,但是侍劍卻處在連續的高燒當中。在此時刻,石越自然不願意棄他而去。便找了個借口拖了幾日。到了石越遇襲後的第四天清晨,石越起床探視完侍劍與李旭,正在院中打拳健身,便聽到匆促的腳步之聲,向自己走來。他心中奇怪是誰居然可以不通傳而直入院中,便收了拳,擡頭望去,原來卻是潘照臨來了。潘照臨本是要與石越一道至渭州,中途石越與之商議,讓他先去環州,了解環州與講宗嶺的情況。此時見他匆匆趕來,身上長袍沾滿露水,便知道必然是聽到自己被襲擊的訊息,而匆匆趕回來的。
潘照臨見着石越,仔細打量半晌,忽地長歎了一口氣,道:“所幸公子平安無事。”他遊目四顧,卻見隐隐立于院中的護衛中,并無侍劍,竟是不由失色,急道:“侍劍他……”
石越從未見潘照臨如此表露過關心,心裏亦有幾分感動,但想起侍劍的傷勢,卻又黯然,道:“侍劍失血過多,一直高熱不退,不過今日情況似乎略有好轉。”
潘照臨略松了口氣,道:“那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在環州聽說是西夏騎兵與叛蕃一起潛入渭州,襲擊公子。果真有西夏人麽?”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軍隊若能潛入渭州,未免也過于視我大宋爲無人了。”
“原來是訛傳。”潘照臨搖了搖頭,苦笑道:“環州衆口一詞,讓我大吃一驚。來的路上,又聽說叛蕃已經渡過蒲川河,進入了環州?”
“叛蕃首領打仗一般,但很會潛行。我軍偵騎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點影子。我也是才接到報告,說在鹹河附近發現叛蕃蹤迹,卻是已經潛回環州無疑了。”石越此時卻不知道,他們都中了叛蕃首領之計。數百騎的部隊,雖然不是很好找,但一旦出現在大道與市鎮、渡口附近,就很難不被人發現。叛蕃首領率大部隐藏于原州境内,卻派一二十人的小隊分散了渡過蒲川河,然後再集合,在鹹河附近虛張聲勢,造成他們已經回到環州的假象。待到原州這邊略微放松警惕,叛蕃便出現在蒲川河之畔,強奪渡口過河,末了還一把火燒掉了那個渡口所有的船隻,狠狠的羞辱了石越與高遵裕一把。
“原來如此。”潘照臨并沒有把一個蕃部的叛亂太放在心上,雖然這支叛蕃曾經攻擊石越,但既然石越無事,那麽在他看來,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處理這些小事之上。他立時向石越禀報起他認爲重要的事情來。“公子,我這次在環州,邂逅了智緣大師。”
“哦?大師近況如何?”石越走到院中的一座亭子當中,坐了下來。此處是院中開闊之所,不懼人竊聽。
潘照臨跟過來,在石越對面坐了,笑道:“橫山信衆日滋,他自然過得不錯。此次他提及一件事情,要我轉告公子。”
“哦?”
“他在西夏靜塞軍司遇見一個叫李清的西夏将軍。”
“李清?”石越臉色變了變。
潘照臨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子,你知道李清麽?”
石越搖搖頭,道:“不知道。”他卻是在撤謊。
潘照臨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道:“李清本是秦人,現在爲西夏将軍,深受夏主寵信。智緣說,言談之中,可以感覺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點頭道:“我早先就曾經告訴司馬純父,對于西夏國中的漢人官員,可以多下點心思。特别是兩代之内降夏的,有思鄉之緒的。”
潘照臨不料石越早已想及這個地方,道:“智緣之意,是建議公子設法籠絡李清。此人或可爲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應,笑道:“還是要找司馬純父。”
“是。”潘照臨忽想起一事,問道:“公子可知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石越也被潘照臨問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處理事務的,是一個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誰?”
潘照臨想了一會兒,笑道:“看來陝西房知事不簡單。陝西房與河北房是職方館最要緊的兩房,不可能不設知事。如此神秘,連安撫使都不知姓名,我真有點好奇了。”
石越被潘照臨一點,果然也覺得确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談,忽見石梁走了近來,禀道:“學士,高遵裕、李德澤求見。”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轉身說道:“請他們請來吧。”
高遵裕與李德澤走進院中,二人隻道隻有石越一人在院中,不料見他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見禮完畢,高遵裕便問道:“敢問石帥,不知這位先生是……”
“潘照臨潛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
高遵裕久聞石越府中有一個叫潘照臨的謀主,知道不可小觑了,連忙抱拳笑道:“原來是潘先生。遵裕久仰了。”
“久仰高帥威名。”潘照臨回了一禮,又與李德澤見過禮。高遵裕亦不客氣,便徑直說道:“石帥,下官今日來,是再請石帥移駕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責,實不便久駐原州太久,還請石帥見諒。”
石越點頭笑道:“高帥說的也有理,如此,高師不妨先回渭州,某欲在原州再駐五日,略略了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與高帥商議。”
石越畢竟是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雖然不知道石越爲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擱,但既然石越已經說出口來了,他卻不便再催促,因道:“隻是石帥的親兵大都殉國,下官卻不甚放心。”
潘照臨笑道:“不知高帥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營馬軍,外加兩指揮蕃騎。”
“還有蕃軍?可是包順部?”
“正是。”
潘照臨笑道:“高帥不妨先回渭州,隻要借一指揮馬軍與一指揮蕃軍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兩個指揮的馬軍也有六百多人,的确是可行之策,當下笑道:“這樣我便放心了。”又向石越笑道:“便請石帥多多保重,早來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辭。”
石越忙笑道:“亦請高帥保重,本帥送高帥出城。”
高遵裕連忙謙謝,石越卻終是不肯失了禮數,終是親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遠去,潘照臨便向石越說道:“公子可立刻張貼告示,三日後,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原州之民,不論蕃漢,有能赢得禁軍者,即賞錢一千,募爲禁軍。”
石越奇道:“這是爲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