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畢竟曾是他人生永難忘記的事件!
“都頭。”
“嗯?”李十五回過神來,望着叫他的士兵。
“我覺得我們不應當這樣徑直去迎石帥,這樣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們不過是白白走到潘原罷了。”
“也對。”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個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說的有道理。回頭賞你一壺酒——弟兄們,我們從原州邊界那邊繞到潘原去!”
傍晚。殘陽。
經過長途的行軍之後,李十五的一都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在副都兵使與兩個什将的催促下,勉強行進。但想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潘原城,已經不可能。幸好這是整編過的部隊,李十五在心裏感歎道。一都之中,什長以上,都曾經在宣武軍第一軍接受過訓練,李十五這樣的九品武官,還進過講武學堂。被稱爲“西軍”的陝西邊防軍,素來都是大宋軍隊中最能打仗的軍隊,李十五的這些部下,有不少也是經過戰陣的老兵,那講武學堂與宣武一軍,在戰鬥技巧與戰法上,能教的其實不多。但是,經過講武學堂與宣武一軍熏陶的校官節級,對于紀律的服從,卻是所有未整編禁軍都無法相提并論的。因此之故,雖然李十五執意要繞一個大遠路,手下兵士卻不敢有半句質疑。
“頭,讓弟兄們歇一會吧?”說話的是都中的軍法官将虞候邱布。虞候在軍中,原來是負責偵察,擔任前鋒等特别作戰任務的将校,但是軍制改革後,卻搖身一變,成爲了軍法官,而人員也進行了大換血。原來勇猛善戰的将校,現在大多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小白臉。這也令得這個階層,在軍中不是特别受歡迎。
李十五擡頭看了一下天色,搖了搖頭,“明日日落之前,無論能不能迎到石帥,都要回去繳令。否則難逃軍法。今晚必須趕到潘原城再休息。”邱布嘴唇動了一下,不敢再說。若都兵使臨陣退卻,軍法官有權先斬後奏;但在平時,軍法官亦是部屬。
“哪是什麽?”忽然,副都兵使馬康叫了起來。
李十五順着他的喊聲望去,立時怔住了。但隻是一瞬間,他就反應過來,跑了過去——一具馬屍!絕不可能有馬屍被這樣棄在路上的。死馬也是一筆财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而且無故宰殺馬匹,是犯律令的!李十五跑近幾步,臉上肌肉抽搐起來——馬是被弩箭射死的,旁邊還有一具死屍!也是被弩箭射死的!
“戒備!”李十五嘶啞的吼聲,劃破了似血的天空。一百餘名宋軍禁軍,取出自己的弩機上弦,布成了一個圓陣。
“血還熱。”邱布撈了一把馬血,皺眉道:“死者是蕃兵,還有弓箭和刀。”
李十五已經站起身來,聲音如冰一般冷酷:“是蕃部叛亂,弩箭上刻有‘秦帥’二字,是石帥的護衛。”
“啊?!”邱布與馬康望着李十五手中連血帶肉的弩箭,都驚呆了!
蕃兵叛亂!
“是哪一族的野狗?”馬康的肌肉橫了起來。
李十五注視前方,咬着牙說道:“這裏放煙火也看不見,安排四個人回去報訊,一個去潘原,一個去渭州,一個去鐵原寨,一個去新城鎮。其餘的人,随我去搜索——直娘賊,立功的時候來了!”李十五心中竟感到一陣興奮。
“是。”馬康答應着布置,不多時,便有四人分道而去。
李十五大步回到陣前,瞪着他餘下的整整一百名部下,厲聲喝道:“弟兄們,有蕃狗作亂,謀害石帥。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救出石帥,必有重賞!——出發!”
從發現馬屍處開始,李十五率衆循迹向原州方向前進着。一路之上,死屍越來越多。除了蕃兵之外,還發現了宋軍的屍體,從打扮來看,無疑是帥府親兵。而他們的腰牌與刀上刻字,更是證明了這就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親兵!但是蕃兵的屍體就比較奇怪,絕不象是秦鳳一帶的羌人。一路往西,越往西走,李十五與邱布的臉色便越是難看。開始還能找到許多安撫使司的弩箭,後來就越來越少,而死屍中,蕃兵越來越少,宋兵越來越多。并且出現了被刀砍死的蕃兵與宋兵屍體。
石越親兵們的箭,已經不多了!
“都頭。”忽然,走在前面一個什長跑了回來,禀道:“找到石帥了!”疲憊的臉上,有着一絲興奮。李十五與馬康、邱布對視一眼,三人跟着那個什長快步走到前面的山坡上——就在山坡的下面,有五百左右的騎兵正在仰攻另一個山坡。山坡之上,有一百來人依托着大石頭與死馬,在結陣抵抗——很明顯,他們的馬也死得差不多了,否則不會停留在此處與強敵對抗。
李十五一隻手緊緊抓住佩刀的刀柄,微微顫抖着,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興奮,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很難知道石越的親兵們在此處堅守多久了,但是從種種迹象來分析,石越被叛蕃襲擊,很可能持續了整整一天。這數百叛蕃的衣着打扮,絕非李十五所知的秦鳳附近的部落,他們深入渭州來襲擊石越,一定是早有謀劃,數百人馬深入渭州而宋軍竟然完全不知情,可以說是丢人丢到家了。也虧得石府的親兵們能支撐許久。但是眼下最糟的是,自己隻有一百名疲憊不堪的步兵,如何打得過五倍于己的騎兵?哪怕加上石越的親兵,敵人也是己方的兩倍多!而且,自己帶來的是步軍,而石越的親兵,現在也幾乎變成步兵了。但沿邊諸蕃騎的戰鬥力是出了名的!進退維谷的李十五轉過頭,猛的看見邱布有點不懷好意的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凜,目光移到邱布身後,發現兩個大什的軍法官押官不知什麽時候到了邱布的身後。他頓時明白,邱布是對自己生疑了。若自己膽敢臨陣脫逃,看邱布的樣子,必然先斬自己于此,然後命馬康代替自己去救援石越。
——山坡下方傳來呐喊怪叫之聲,蕃兵們開始了又一次沖鋒。
侍劍下意識的摸了摸箭袋。
空的。
盡管盡量節省用箭,但箭還是很快用光了。于是不得不把箭全部集中交給幾個箭術好的親兵護衛,但侍劍的箭還是用光了。他遊目四顧,别人的箭也不多了。好在激戰許久之後,敵人的箭似乎也不多了。他們放起箭來,已經節省很多。
石越鐵青着臉,到現在爲止,他還不知道這隻叛蕃軍隊是哪裏來的。沒有人能夠突圍出去送信,本來希望可以逃到原州,但是現在活着的馬匹不到二十匹,盡皆疲憊不堪。撇下部屬逃命,石越不僅不願,而且也不可能。“我絕不會死在此處的!”不知爲什麽,面臨絕境,他竟然沒有想象中的慌張。此時,侍劍的左臂中了一箭,用一塊袍子随便紮着,不過是止血而已。他的親兵們,豈碼有一半是帶傷作戰。
“公子放心,這麽久了,高大人一定能知道不對的,救兵很快就能到……”侍劍一面給石越打着氣,但他話音剛落,一百餘蕃兵便騎着馬沖了上來。敵人爲了節省馬力,采用的是輪番沖擊的戰術。
侍劍紅了眼睛,躍上一匹戰馬,手舉馬刀,大吼着迎了上去。十幾名親兵紛紛上馬,緊緊跟在侍劍身後,如同一群被激怒了的野牛,沖了出去。另外幾十名失去戰馬的親兵也拔刀出鞘,随在騎兵後面,大吼着沖向敵軍。餘下的親兵則排成一個大圈,保護着中間的石越。
侍劍的長刀揮動、落下,揮動、落下……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血肉橫飛,敵人的鮮血沾滿了他的衣裳。殺紅了眼的一群人,隻覺一切在眼前起伏閃動,人類身體的某一部分在四旁飛落,戰馬咕咚咕咚的栽倒,發出悲鳴之聲……但是叛蕃卻如同數量衆多的野狼,瘋狂地撕咬着宋軍,好象永遠也殺不盡一般。馬刀在空中相斫,不斷的有宋兵勇猛的戰死。侍劍身邊活着的戰友,越來越少……
“我要死在這裏了麽?”侍劍心裏終于冒出他一直不敢想的念頭。便在此時,“嗚——”号角之聲終于從另一側的山坡上吹響。
在那麽一瞬間,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援兵!”石越精神霍然一振,一面紅色三角軍旗之下,結成圓陣的宋軍開始緩緩向山坡下移動。即便是隔得那麽遠,石越等人也可以清晰的看見,來的是大宋禁軍!
石越的親兵們歡呼起來。
援軍終于來了!
李十五勒束着部衆,緩緩的向山坡下移動。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冒險。以劣勢之兵挑戰強勢之敵,而且是以步對騎,卻并無半點屏障。此時再感歎未帶盾牌已經遲了,士兵們的勇敢程度,決定着這個陣型的成敗。但是他别無選擇。好在敵人的箭,似乎不多了。他已經盡可能虛張聲勢,若能吓跑敵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盡可能把敵人引到自己這一面來。
叛蕃們似乎沒有想到援兵來得這麽“快”。進攻石越的騎兵被撤了回來,叛蕃們把騎兵聚集在一起,觀察着李十五的前進。他們也在判斷:這是不是一支大部隊的前鋒?
憑着叛蕃首領對宋軍的了解,實在無法想象宋軍會具有如此勇氣!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十五再次重申着命令。臨敵不過三發,若是敵人未入射程便放箭,面對強敵,将是災難性的錯誤。
圓陣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動着。
夕陽映射在宋軍平端着的弩機上面,似鮮血流動。兩個山坡之間,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聲再次響起。一隊叛蕃高舉馬刀、骨朵,吼叫着沖向李十五的圓陣。
李十五瞪圓了雙眼,心裏估算着距離:七百步……六百五十步……六百步……“嗖!”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傳來,李十五心裏頓時一沉——有幾個新兵因爲緊張,沒有等待命令,就扣動了弩機。緊跟着,老兵們也下意識地也扣動了弩機。數十支箭無力的摔落在離敵人二三百步遠的地方,叛蕃們哈哈大笑,策動胯下的戰馬,加速沖鋒起來。
沒有時間訓斥了,李十五的念頭一閃而過,高舉佩刀,厲聲吼道:“停!”圓陣整齊地停了下來。新兵們又是緊張,又是羞愧,有點不知所措。但老兵們卻若無其事,迅速地收起弩機,取出弓箭來。三個軍法官的臉繃得如鐵闆一樣,死死的盯着每一個戰士的後背。
“第二隊!”李十五的吼聲再次響起。
第二大什士兵與第一大什士兵整齊的換位,這次沒有出差錯。
“發射!”
數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飛蝗,飛向沖入射程中的叛蕃。便見十多個叛蕃應聲落馬,凄厲的慘叫聲此起彼落……但是沖擊并沒有停止。雖然隻有百餘騎的沖鋒,李十五也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地表的震動。但是他沒有時間懼怕。他的瞳孔縮得極小,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裂。
“弓箭手!”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後,所有的士兵都整齊的蹲了下來,後面第一大什的士兵們,換上了雙曲複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來打擊敵人。拉弓!放!拉弓!放……羽箭在殘陽下漫天飛舞,不斷有敵人中箭落馬,但這些蕃騎卻極爲勇猛,悍不畏死的前赴後繼,很快,叛蕃沖到了陣前。李十五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髡頂披發的敵人。但這絕對不是契丹人,也不是黨項人。這些叛蕃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懂得如何伏在馬上躲避射來的弓箭;他們沖擊時相互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蒺藜,沒有霍錐,沒有杵棒,也沒有狼牙棒,甚至連長槍都沒有!隻能用樸刀來對抗敵人的騎兵。幸好叛蕃的武器與裝甲,遠遠比不上整編禁軍。
“殺!”李十五将手中的弓箭狠狠地丢到地上,拔出了佩刀,大吼着沖向一個叛蕃——“殺!”仿佛被他的勇氣所鼓舞,他的身後,士兵們紛紛抛下弓箭,勇敢地迎上騎在戰馬上的敵人。這個時候,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叛蕃亂七八糟的武器與宋軍的樸刀在空中互斫,發出刺耳的聲音。戰士們的吼叫聲與慘叫聲交相混織,李十五的部下們如同樹林一般,被紛紛斫倒。此時每一個宋軍戰士,都已經變成了爲生存而戰。
望着對面山坡上急轉直下的戰況,石越的親兵們很快便由興奮轉爲失望。
雖然來的援兵替他們減輕了一會兒壓力,但畢竟普通的禁軍無法與精挑細選的安撫使親兵衛隊相提并論。而且人數也太少……惟一讓衆人安慰的,是既然來了援軍,那麽被襲擊的消息,必然會傳了出去。隻要支撐到大隊人馬的到來,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顯然,叛蕃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山下的蕃軍又開始聚集,這一次是餘下三百人左右的全軍聚集。
這也許是最後的一戰了。
己方絕無勝算。哪怕石越再不懂兵,也知道餘下不到百人的親兵隊,絕對打不過三百騎兵。幸好出發之前潘照臨一念心動,臨時将親兵衛隊增加到二百人,否則都不可能支持到現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援軍,一切卻依然沒有改變。
但石越并沒有閉上眼睛。他希望睜着眼睛等待最後的結果。難道大志未酬,居然死在渭州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老天爺把我帶到這個時代,卻這樣讓我死掉,死在一群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蕃人手中?石越沒有感覺害怕,卻有幾分不甘心。
他奇怪自己竟沒有什麽特别的想法,望着漸晚的蒼穹,背立雙手。
叛蕃們肆無忌憚地彈起了一種不知名的二弦樂器。在胡琴聲中,号角“嗚嗚”吹響——三百蕃騎向石越的親兵衛隊,發起了最後的沖擊!
對面的山坡上,李十五部已經隻餘下四十來人,兩個什将都已陣亡,都兵使李十五與副都兵使馬康都受了傷;連将虞候邱布也親自操刀上陣。
石越的親兵們緊緊握住手中的武器,瞪視着逼近的叛蕃。他們靠成一個緊密的圓圈,将石越護在中央。侍劍則緊緊的貼在石越身邊。
45
約此前三個時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内。知州李德澤把玩着手中的腰牌,這是一面虎頭青銅腰脾,上面用隸書刻着“樞密院職方館”六個大字。站在李德澤對面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瑣,隻是眸子中不時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請大人速速發兵!”
李德澤依舊沉吟,略帶狐疑的問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職方館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帶在身上。”那個中年男子有點急了,又道:“這是十萬火急之事!石帥性命危在旦夕!請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