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稷卻搖頭道:“我看沒這麽簡單,景安世是呂相公的門生,朱時也算是王介甫的門生,又與鄧绾家是世交,二人縱然不是監察禦史,也是不肯赴劉希道的宴的。”石越霍然一驚,與潘照臨相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陝西路的監察禦史,竟然有這樣的背景!豐稷似乎沒有看見二人的表情,尚兀自說道:“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兩個忙人,這二人到陝西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調閱卷宗,聽說要給陝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檔案。漢将倒也罷了,那蕃将的檔案,還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麽個建法……”
他滔滔不絕說了好一會,才似忽然醒悟自己話太多,笑着賠了幾句罪,這才告退離去。潘照臨待豐稷走了後,便也告退。石越見陳良神色間頗有遲疑之色,似乎有什麽話想和自己說,因笑問道:“子柔可是有話想說?”
陳良抿了抿嘴,欠身道:“學生是有點事想請教石帥。”
石越已覺得有點疲憊,本想去泡個澡然後養足精神參加劉庠的晚宴,但他剛剛想委婉對陳良說有什麽事明日再談,擡眼間卻忽然看到陳良眼中閃過一絲不自信的神色。他心中一動,連忙把話咽了回去,笑道:“子柔但說無妨。”
在石越的所謂“幕府”中,陳良雖與潘照臨并爲石越的兩大幕僚,但後者一切機密無所不預,但有所言,石越言聽計從,信任有加,在禮儀上,石越以師禮待之,而潘照臨無論石越官做得多大,也一貫隻稱“公子”而已。而陳良卻一向隻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務,間或給石越提供一些典故禮儀法令方面的意見,不要說潘照臨,便是比起以前的司馬夢求,也幾乎稱得上是黯淡無光。石越雖然敬重,但也不過以門客之禮待之。便是外間之人,頗有知道潘照臨的,但陳良卻少有人知,甚至是想拍石越馬屁的人,也是拼了命的讨好潘照臨,而不太在意陳良。
而陳良也自認才華不及潘、馬,因此甘居人下,隻是盡心盡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但如此時日一久,便連石越有什麽事情,也越來越多征詢潘照臨的意見,而不知不覺有點忽略陳良了。而在陳良本人,則覺得潘照臨有帝師之材,無論哪方面都遠勝于自己,因此主動向石越提供建議的情況,也越來越罕見了。
這種不知不覺間形成的慣性,當事人是很難覺察到的。便是石越,此時也并非是意識到了這些,而隻是出于一種習慣性的尊重。在石越看來,當自己的地位越高,敢和自己說真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少,他語氣稍重,甚至是一個臉色的難看,就會令人噤若寒蟬。因此,鼓勵别人在自己面前發表意見,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事實上,石越也并不是時時刻刻能記住堤防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一個人的位置越高,聽到的贊美便遠遠要多過批評,甚至根本聽不到不同的聲音,于是自信心便也會不知不覺的開始膨脹,這是石越也無法避免的事情。
這一次,他不過是偶然的記起來了這件事而已。
但卻讓陳良大受鼓舞。
“石帥來陝西後,已經察訪了陝西内地的許多州縣。這陝西一路之政,無非是西事、民政。石帥至陝西,不先去延州、慶州、渭州諸邊郡,而先巡視内地州縣,顯見原本是以民政爲先的。陝西一路百姓,困于弊政久矣,聞石帥來陝,莫不翹首以待,如久旱盼甘露,莫不冀望石帥能解此一路之倒懸。但石帥自沙苑監歸來後,卻無一紙之令下,而每日與僚屬商議者,皆是西夏情弊、西軍整編、兵力部署、将校才德,今日會議之後,又要親自前往渭州……學生不明白的是,石帥是于陝西民政,已有成竹在胸,還是竟要銳意進取,以西事爲先?”
陳良一口氣問完,臉色已是激動得有點泛紅。
石越卻是再也沒有想到陳良會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他頗覺尴尬,沉默良久,才不無回避的說道:“子柔質問得極是,但是陝西一路,無論西事、民政,都極爲棘手。我雖想以民政爲先,但朝廷推行新的地方官制,須得給地方留一個緩沖期,而西夏梁乙埋咄咄逼人,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不除西患,難言治陝啊!”
但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讓陳良滿意,“姑且不論是‘不除西患難言治陝’,還是‘不能治陝難除西患’,學生敢問石帥,如今可已經有了治陝之成策?石帥可已經找到了治理陝西之關鍵了麽?”
石越這時終于坐不住了,紅着臉站起身來,朝着陳良長揖一禮,道:“還要請子柔賜教。”
“不敢。”陳良連忙避開石越這一禮,起身欠身抱拳道:“學生這一路随石帥察訪諸州縣,深感陝西百姓之苦,過于他路數倍,因此殚精竭慮,想要爲這陝西百姓做點事情。但恨學生才疏智淺,雖略有愚者之得,看出陝西之病根,卻奈何找不到藥方。”
“子柔且說說這病根是什麽?”
“學生以爲,陝西民政,其實隻有三件事——水利、淤河、役法。而歸根結底,隻有役法一件事。”
“願聞其詳。”石越這時也不覺得疲憊了,一面請陳良坐了,又吩咐下人換了茶,竟準備長談起來。
“陝西一路幾乎無河害,卻常受旱災與山洪之困。因此興水利,開通諸渠,使其能灌溉關中,便至關重要。秦國富強,是因爲鄭國渠;漢唐關中号稱‘天府之國’,靠的也是水利。倘若能重修水利,恢複漢唐舊觀,關中可再爲天府之國,陝北亦不失于富裕。這淤河其實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爲田,既可減少河害,鞏固堤防,又可得良田萬頃。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而,此二者,前人并非不知道,實是不能爲。爲何?症結所在,便在役法!”
“役法?”
“正是。”陳良雙目炯炯放光,侃侃言道:“學生以爲,國朝最大的病症,就在役法。大宋采用的,名義上是唐德宗時楊炎制定的兩稅法,講究的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據财政支出定總稅額,分攤到州縣;又按丁壯與财産定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征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大宋之所以不抑兼并,也與兩稅法有關。因爲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不需要抑制兼并。這也是大宋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
“然而,兩稅法中,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但國朝承五代之弊,兩稅之外,又有什麽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随同兩稅輸納。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等于是兩稅之外,再征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别無地的百姓更深受其害。但最爲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五花八門。有主管運送官物或看管府庫糧倉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賦稅的裏正、戶長、鄉書手,有供州縣衙門随時驅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有逐捕盜賊的耆長、弓手、壯丁等等……衙前丢失損害官物,要自己賠償,經常賠得傾家蕩産;裏正、戶長摧不來拖欠的戶稅,也要自己墊付,往往墊得賣妻賣女;至于什麽承符、人力,什麽弓手、壯丁,則常常要在農忙之時替官府做事,搞得田地荒蕪,豐年都會欠收!王介甫看到了差役法之害,想推行免役法,卻要收什麽免役錢。在學生看來,王介甫是沒弄明白,租庸調變成兩稅法後,本來就是不應當有差役的。他不去糾正五代以來的弊政,反而承認這些弊政。于是,兩稅等于租,雜變等于調,他的免稅錢則等于租庸調之庸——租庸調制是以均田制爲基礎的,因爲均田制破壞了,楊炎才不得不改成兩稅法;可本朝不抑兼并,根本沒什麽均田制可言,這王介甫的‘租庸調’制,又怎麽可能行得通?更可恨的是交了免役錢後,差役往往并不能免除。于是役法之禍更烈!本朝若真的想寬政爲民,依學生之意,卻應當盡廢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讓百姓一體免役,使兩稅之外無役稅,這才是爲百姓着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國庫空虛,想要輕徭薄賦,畢竟也隻能是空想。”
“而陝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更是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爲與西夏曆年交兵,百姓被征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别處的百姓還可輪息,陝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可能息肩。興水利,淤河爲田,全是大工程,單靠官府出錢雇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發百姓,百姓已經疲于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爲民謀利反而會變成了害民。故此陝西路最難者,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這無疑是很有見識的看法,石越原也不是毫無所見,隻不過沒有陳良想得這麽清晰,這時聽他說來,沉吟了一會,因試探性的問道:“子柔以爲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那要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爲?”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石帥可以決定。”
廳中頓時陷入沉默當中。石越苦思良久,依然是沒有半點法子。須知興水利、淤河爲田,充足的财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陝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征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隻有兩個辦法:一是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征發,以蠻橫的作風,爲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于水深火熱當中;或者,從邊防機器中來抽調人手搞建設,但是這種可能危及到國家安全的行爲,會遇到多大的阻力可想而知。
“不管怎麽樣,知道了症結在哪裏,便總能想到辦法。”石越忽然笑道,“今晚我去見劉希望、範德孺,便可以好好和他們談談這件事。先把陝西路需要興建、修複的水利設施與淤河計劃按輕重緩急列一個清單出來,大的工程不能做,也可以先做一些小的積累經驗。就是沒錢沒人嘛,給我一年時間,我定能想到辦法。”
“石帥……”石越的這個表态,讓陳良又驚又喜。
“不過,陝西要大治,到底還是西北平靜才行。西事才是真正的病根。”石越低聲道,“西夏不僅僅是陝西的病根,也是我大宋最大的病根之一……”
44
渭州城。王韶回京後,原熙河地區的軍事歸李憲總管,而秦鳳以至環慶一帶諸州軍的軍隊,則由渭州經略使高遵裕節制。按照新官制,渭州經略使并不是正式的官職,而隻是臨時的差遣。此時,定遠将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一身戎裝,正站在城樓之上,翹首東顧。
“高帥,始終不見石帥的儀仗。”說話的是高遵裕的部将,翊麾校尉顧靈甫。
“昨日的報告,石帥到了何處?”
“昨日上午石帥便離開了泾州。”顧靈甫言語之中不無擔心。石越貴爲陝西路安撫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若在自己轄區出事,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高遵裕皺起眉頭,“再叫兩隊人馬去接應。”
“是。”顧靈甫高聲應道,大步走下城樓。城樓之下,兩個穿着低級軍官服飾的中年大漢眉開眼笑的走上來,顧靈甫遠遠望見二人,立時大聲喝道:“于宗可、李十五。”那兩人被吓了一跳,見到顧靈甫,慌忙行了個軍禮,高聲應道:“屬下在。”
“你二人速點本部人馬,往泾州方向,去迎接石帥。”
“是。”于宗可壯着膽子問道:“大人,不是已經派了幾撥人馬去了麽?”
顧靈甫瞪了他一眼,喝道:“啰嗦什麽?還不快去。”
于宗可慌得一縮頭,忙道:“是。”回頭卻見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連忙快步趕了上去。二人一道點齊本部兵馬兩都共二百一十人,自渭州東門出城。于宗可笑道:“十五郎,我們兵分兩路去迎接好了。渭州駐紮大軍,平素并沒聽說有什麽山賊,石帥自然不會有事。不過若能先迎到,必有獎賞,卻不能落這個後去。”
李十五臉色卻很沉重,道:“派了八撥人馬去迎接都沒有回信,其中還有馬軍。于兄還是要小心爲妙。”
“瞎,亂操心。石帥貴爲安撫使,除非西賊入寇,能有什麽事?渭州離西夏遠着呢,總不能鎮戎軍這麽多守軍連西賊入寇都傳不出一個訊吧?”于宗可大大咧咧的搖了搖頭,滿不在意的說道。李十五一怔,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但是不知道爲何,他心中卻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于宗可見他臉色有異,奇道:“十五郎,你怎麽了?難道石帥是你救命恩人?你這麽關心做什麽?”
“什麽救命恩人,胡說八道。”李十五不由笑罵道,一面轉身向部下招呼道:“走,我們走小路往潘原去。”
于宗可望着李十五遠去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罵道:“古怪。”一面笑着向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走大道去潘原。”頓時,他屬下的百多人一齊發出歡呼之聲。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終緊繃着臉,眉頭深皺,心事重重。他與于宗可都不過是從九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頭目,以前叫“都頭”,現在改了名号,稱“都兵使”,名字倒是好聽了,但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官階大小沒變,管的兵沒變,甚至下面的士兵,也照樣叫“都頭”。他的地位,就算比顧靈甫,也差了整整九級,若用磨堪之法,縱使不犯錯誤,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才能做到翊麾校尉!若要和幾年之内由八品武官直竄爲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别。但是,僅僅在幾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别說顧靈甫無法相提并論,便是薛奕,亦遠遠不如。自己的命運曾經因爲石越有過一次巨大的轉折,這一點李十五并沒有過自覺。但他卻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爲石越!因此,對于石越任陝西安撫使,李十五内心其實有着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對石越還有着特殊的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