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馬?!”石越霍然一驚,“敢問先生,可知是在何處買?”熙甯九年與熙甯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馬,都優先供應軍隊。以裝備整編的騎兵部隊,民間能買到的,都是做不了戰馬的馬,怎麽可能同州還有好馬買?
“聽說是在延祥鎮。”
“延祥鎮?”
“不錯,便在沙苑監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來,注視何畏之,說道。
“學士但請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長安,此間尚有一事……”石越的聲音低了下來。
43
熙甯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這是夏國王李秉常“親政”的第二年,這一年,他十七歲。
西夏都城,興慶府。
“國相,在講宗嶺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黨項服飾,騎了一匹黑色駿馬,笑着問梁乙埋。
“講宗嶺緊逼東朝的環慶路,位置險要。我西朝想要謀取熙河,此處不能沒有城寨爲據點。”梁乙埋沉聲道。
自從熙甯以來,王韶經營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戲弄。甚至和别的宋将交手,他也沒有占到過便宜:有一次他親率一萬精騎去誘宋将劉昌祚二千人出擊,劉昌祚中計,二千人馬窮追不舍,被一萬精騎包圍。不料劉昌祚勇敢過人,且戰且退,一萬精騎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一個酋長沖得太前,被劉昌祚一箭斃命,全軍士氣大落,隻好眼睜睜的看着劉昌祚突圍而去。此事被梁乙埋引爲奇恥大辱,立誓要與宋軍再決高下。但這幾年來,宋朝國力日長,而熙甯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沒有草料,死了不少。在邊境之上,西夏也隻能擾擾邊而已。但長期的平靜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來熙河地區控制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時刻用一把小刀頂着一般,寝食難安;二來梁氏以女主專國,外戚當政,若無戰争來轉移矛盾,國内就難免會有沖突;三來以河西之地與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一直和平共處的結果,隻能是刀子鈍了以後被宋朝吞并,這一點,奉行軍國政策的西夏君臣,都有着清醒的認識。因此,自從李秉常親政之後,梁乙埋便開始日夜不停的鼓動小皇帝,請他至少要親率大軍,到銀州與夏州地區去向大宋耀武揚威一次,并且開始着手準備謀取熙河。而在講宗嶺建講宗城,就是梁乙埋謀取熙河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母後說,東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馬光,整軍經武,暫時還是莫要惹他們才好。”
“陛下!”在西夏國内部,臣子都用皇帝禮稱呼着自己的君主,“東朝皇帝整軍經武,爲的是什麽?就是想兼并我大夏國。難道我大夏要等他們一切準備好了,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才動手麽?趙顼小兒把石越派到陝西路來做安撫使,位權之重,東朝開國以來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針對我大夏。我大夏豈可坐以待斃?”
“國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忽然轉過馬頭,向身邊一個将軍問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将,我聽說東朝有所謂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麽?”
李清在馬上微微欠身,說道:“陛下,臣歸夏已久,震天雷聽說是石越發明,臣卻不曾見過。”
“陛下。”梁乙埋道:“臣派人去北朝打探過消息,震天雷雖然厲害,但是也不是有了就可以天下無敵。憑着東朝願意把震天雷賣給北朝這一點,就知道其實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吓人。臣賄賂北朝将領,得了三顆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制。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權重,在國中一手遮天,他區區一個降将,自然不敢當面惹他。但是所謂“仿制震天雷”,卻不過是自欺欺人,遼主何等英明,國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繼日的工作,試圖仿制出震天雷來,但是火藥配方一直無法解決,威力遠不如宋朝。而且運輸更是麻煩。西夏又有什麽辦法解決遼國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宋朝圖謀兼并西夏,已是公開的秘密,李清早聽說在橫山地區,有十幾個宋朝和尚在那裏活動,邊境守将明知道這些人不懷好意,卻是奈何不得——橫山蕃就是信佛!沒有十足十的證據,誰敢去逼反他們?要知道這些和尚在那裏,專門替百姓念經超度,治病救人,聲望極高。除此之外,不斷的有奸細向西夏滲透——這些人利用西夏招攬宋朝沿邊熟戶入境耕種的機會,随着投奔西夏的各族農民們一起潛入。從前幾天靈州城抓獲奸細的情況來分析,宋朝的奸細已經很深的潛入到西夏國境。對于這些情況,身爲降将的李清,感覺非常複雜。這麽多年以來,雖然也算身居高位,亦沒有被疑忌,但他依然不喜歡西夏,特别是讨厭黨項人那醜陋的發型與服飾!
“既然如此,國相,你便好好把講宗城給我建起來,過幾月,我要帶大軍去銀州打獵!”李秉常嚣張的聲音打斷了李清的思緒,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電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開了。“李清,你再給我講講東朝的事情,那開封府究竟是怎樣的?”
“是。”李清開始講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講過多少次的繁華的開封城,雖然那座城市,他也隻去過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記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裏說出來,卻是那麽的熟悉。梁乙埋譏諷地看了李秉常與李清一眼,“講吧,慢慢講吧。讓小娃娃向往東朝的繁華,也不是壞事。”他的目光,卻投向了天空,一隻大鷹從那裏飛過,“那才是我梁乙埋的志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歎道,他早己經不記得,若從血統上來說,他其實是個漢人。
李清回到府上時,天色已經全黑。興慶府永遠比不上開封府,這裏雖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隻有貴族們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麽的單調。
“将軍。”熟悉的長安口音,李清心中閃過一絲溫柔,但是也隻是那麽一瞬間。他冷冰冰的回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今天在集市買到一點長安産的青茶……”一雙雪白的小手捧着一小袋茶葉,怯生生的遞到了李清面前。
李清注視着這袋青茶,目光終于慢慢的溫柔起來,他歎了口氣,道:“多謝你。”
“那奴家告辭了。”
望着遠去的纖細的背影,李清微微搖了搖頭。他走進“書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寶劍,找了塊布,坐下來,開始擦拭。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沒有擡頭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兩妾,妻子是黨項人,一個部族首領的女兒,姓衛慕,沒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兒子都已經十二歲。真是可怕的年齡。
“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衛慕氏似乎習慣了丈夫的神态。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寫信讓我暫時收留的。”
“那個馬賊?”
“對,那個馬賊。”
“所以她時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着她?”衛慕氏的話雖然是指責,卻說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幾乎不象是黨項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縱然是奸細,我也得容着她。”李清面無表情的說道,把手中的劍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面說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講宗嶺,然後皇上可能還要去銀州,我也要随駕,回來之時,也許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托你了。那個女人,便随她做什麽好了。總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衛慕氏應道,并沒有多問。
“兒子和女兒,單日習武,雙日習文。和漢文先生說,若是不用功,便往死裏打。李家的後代,不可驕慣。”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衛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陣晶瑩。
大宋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臨時駐節衙門。
“整編完畢的振武軍第一軍,以及神銳軍第一軍、第二軍,将在下個月授予軍旗,正式采用新的禁軍旗号,神衛營第三營、第五營将入駐延州與綏德,這兩支部隊還攜帶了一種新式火器。最成問題的是侍衛馬軍所轄騎軍遲遲不能整編成軍。因爲整編速度太慢,如今沿邊各軍的建制與番号也很混亂。”安撫使參議豐稷非常有條理的向石越報告着陝西路的兵力,讓人很難想象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侍衛馬軍整編速度這麽慢?樞府不是優先完成對沿邊西軍的整編麽?”石越有點奇怪,再怎麽一個慢法,一年半的時間,不可能連一個軍都整編不出來。
豐稷笑着糾正道:“樞府是優先完成殿前司馬軍的整編,其次是對西北,再次是河北,最後是東南各路。殿前司禁軍号稱最爲精銳,擔負着拱衛京師之重任,樞府絕不會等閑視之。戰馬之供給,據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騎軍之外,還要先配置給侍衛步軍司所轄的神銳軍。樞府認爲在軍隊整編之前,邊防應當以防守爲主,而且我們西軍還有蕃騎可用,所以純騎兵軍的急迫性低于馬步混編軍。一年半的時間,整編出馬步軍十三個軍來,已經是很快了。”
“那神衛營呢?爲何才給西軍兩個營?”
豐稷下意識地看了四周一眼,廳中除了石越、侍劍與潘照臨、陳良兩個幕僚之外,并無他人,他自失地一笑,道:“石帥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聽說兵器研究院試驗成功了一種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揣測樞府是打算将其他的六個神衛營全部裝備這種火器。下官也聽到傳聞,說樞府打算擴編神衛營,将八個營的計劃增加到十八個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終于試制成功了火炮。隻不過這種火炮暫時來說成本較高——那是熟銅鑄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繼日的試驗采用鑄鐵或者鋼管制造炮身的技術,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誕生,雖然威力驚人,在試驗中一炮轟穿了一堵磚牆,但是趙顼卻并沒有大肆聲張,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觸到大量軍機的安撫使參議豐稷,也不知道這種新式火器的名稱。石越自然也不敢随便洩露軍機,隻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道:“那第三營與第五營攜帶的新式火器,又是什麽?”
“隻知其中有一種名爲‘萬人敵’,是沈存中設計的。其餘的詳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颔首,笑道:“看來禁軍的情況暫時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環州附近的講宗嶺,有許多西夏人出現,似乎在屯積木材。估計西夏人是想在那裏建座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給我安穩日子過。”
豐稷早已知道西夏國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時爲止,石越陸續“贈送”給梁乙埋的人頭,已有三個之多。但讓人奇怪的是,雖然安撫使衙門守衛森嚴,石越出入警跸,但是爲了“區區”三千兩黃金,卻一直有許多的刺客前赴後繼。他皺眉道:“梁乙埋臉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個人頭給他,他還一直喊冤,一面卻變本加厲的派遣刺客。如今又算計起講宗嶺,若是任其施爲,日後環慶無甯日;若是派兵去阻止,卻是輕開邊釁,隻怕朝廷不肯。”
“講宗城絕不能讓梁乙埋築起來。”潘照臨忽然插道,“此處對環慶是極大的威脅,卧榻之側,豈能容人酣睡?邊境沖突是小事,幾十年來宋夏邊境有過幾日安甯?”
豐稷卻憂道:“聽說李秉常生性沖動,怕就怕他大舉入侵,一旦損失大了,禦史台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兩府便會叫我們背黑鍋。”
“不給梁乙埋一點厲害,他會沒完沒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内來築城了。眼下讓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燒了他的。”石越對梁乙埋算是恨得牙庠庠的了,“我們也不必管兩府,有黑鍋我也背了。”
“便是想拔了講宗嶺,兵少了隻怕不行。”
“七天之内,劉昌祚與王厚都會到任,王厚歸李憲管,李憲暫時還在京師回不來,不好越級調他的兵。劉昌祚歸高遵裕管,講宗城,便讓劉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師,問問兵部職方司,到底要何時才能在陝西設分司,幫我來清理這些刺客。”石越顯然是在心裏籌劃已久了。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職方司是指望不上了,求人不如求己。眼下還得靠自己。”停了一會,又道:“高遵裕是烈武王高瓊之孫,當今太後之從父,親貴無比,非等閑之人。如今爲羌部總管,在羌人之中,威信僅次于王韶。如此重大決策,公子不與他商量,僅以一紙傳文,說不定會别生事端。”
豐稷與陳良也一起點頭稱是,道:“潘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笑道:“那便先聽聽他的意見,正好我也應當去沿邊諸州看看,趁此機會,親自去一次渭州。”
“這……還請石帥三思,沙苑監之事未遠,石帥不可掉以輕心。下官以爲請高遵裕來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問其意見,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道:“如此怎能表示我的誠意?更何況朝廷令我帥陝西,我總不能因爲有幾個刺客,就連渭州都不敢去,打起仗來可怎麽辦?”
“石帥真儒者也!”豐稷對石越的膽氣十分佩服,忍不住拍了句馬屁。
石越不由莞爾,笑道:“差遠了,先賢臨死從容正冠,我在沙苑監卻可稱狼狽。這膽子,委實是被梁乙埋練出來的。”
豐稷笑了笑,心裏自是不肯相信的。卻聽石越又說道:“相之,你這次卻不必跟我前去,此間事務還要麻煩你與子柔。我與潛光先生去渭州便可。”
“是。”豐稷與陳良忙欠身答應着。
石越又轉向陳良,道:“子柔,若何蓮舫來此,你便請他多等幾日。”
“何畏之?”陳良不覺愕然。
“正是。我托他辦點事情。”石越笑道,“晚上劉希道遍請京兆府官紳,今日便先議到這裏,劉希道的面子,我不敢不給。”
豐稷笑道:“卻是有人敢不給劉希道的面子,下官聽說監察禦史景安世與朱時都拒絕了。監察虞候向安北與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們是監察官。”石越淡淡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