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安撫陝西(3)

第194章 安撫陝西(3)

除了富弼之外,其餘三人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與呂惠卿不和,卻沒有人應他的話。文彥博看都不看呂惠卿,隻向富弼說道:“朝中有些别有用心之人,與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員,搞了個聯名上書,連兩府官員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臉上肌肉一動,問道:“聯名上書的臣子,官銜最大的是誰?”

“聯名上書的都不足道,倒是朝中另有一人,雖未聯名上書,卻是言辭懇切,持論甚堅,屢次上書讓朕早立儲君,政事堂移書相問,謂皇子已爲尚書令,何必再興事端,他卻道中外疑懼,一尚書令不足以安人心。”趙顼臉上帶有一絲諷刺的笑容,語氣幾乎有點刻薄了。

富弼欠身問道:“敢問陛下,此人是誰?”

“便是朕的禦史中丞蔡确蔡大人。”

一直不曾說話的司馬光忽然欠身說道:“陛下,臣以爲此時不宜下定論。蔡确的奏折,臣亦讀過,彼雖然首倡立儲之說,但是卻恪守禦史中丞的本份,并未與百官聯名上書,也不曾言及不立皇子。不過是勸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趙顼望着司馬光,詫道:“卿向來不喜蔡确,爲何反爲他說話?”

司馬光朗聲回道:“臣不喜蔡确是實,若以臣之本心,以爲蔡确非正人,宜當竄之遠方,不可置于朝廷當中。但是臣亦不願蔡确非其罪而受責,此有傷陛下之明。”

趙顼冷笑道:“卿言雖善,然狡黠者正賴此得脫。”

“陛下。”司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來,懇切的說道:“昨日範純仁見臣,言及刑法。範純仁謂:聖人之法,甯使惡人得脫,不使善人枉死。又謂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讀經史,又讀石越諸書,竟于石越書中發現,此理石越早在書中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見略有相同。陛下若僅以臆測而罪大臣,蔡确一人之榮辱何足道哉?隻恐有傷陛下之明,更使朝中大臣疑懼。”

呂惠卿冷眼旁觀,心中暗罵一聲“迂腐”,拱手說道:“陛下,臣以爲若依司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迹明晰,則有失朝廷之體面,而當事者除自盡之外,更無顔立于天地之間。于陛下之仁德有礙。”

趙顼點點頭,道:“朕不過殺雞駭猴,無意大興事端。蔡确雖然言辭閃爍,但其心已不可問。隻須将其竄之遠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靜下來。”

“臣隻恐有朝一日,陛下若發現蔡确無辜,心中難免後悔。”司馬光徒勞的反對着。

富弼與文彥博顧視一眼,目光稍觸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決,認定了蔡确是昌王收買的人;而呂惠卿急欲将蔡确定罪,無論蔡确是不是無辜,這個并不怎麽得人心的禦史中丞,已是難逃被貶黜的命運。富弼與文彥博卻不似司馬光那麽“迂腐”,二人絕對沒有興趣替蔡确辯護。果然,便聽趙顼斷然說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即降诏,讓蔡确去淩牙門做都督,以鄧潤甫代之爲禦史中丞,以許将爲翰林學士兼開封府尹。”

在場之人,富弼是緻仕的老臣,皇帝不問,不便發表意見;而韓維則無可無不可。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是宰執,對于負責監督自己的禦史中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對。但是這三個人心中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許将這個狀元郎倒也罷了,鄧潤甫這個禦史中丞,卻是王安石當年一手提拔的人物,與禦史台的許多禦史關系密切,比起蔡确來,隻怕是毫不遜色。但是此時衆人卻顧不及這許多,便聽呂惠卿說道:“既然此事已解決,那麽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回?以免惹人猜測。”

趙顼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們往返勞累。”他當初如此大張旗鼓,一是爲了制造假象,同時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來對抗可能來自宮中的壓力。此時見跳起來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而宮中也十分平靜,自然也不願意搞得驚天動地。富弼與文彥博卻又是愣了一回,本來這句話是文彥博要說的,沒料到呂惠卿倒搶先說了。富弼與文彥博都不願意這件事久拖不決,二人擔心萬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别的想法,那就比起一個昌王來要糟糕多了。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呂惠卿早點拿蔡确做替罪羊來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沒有想到的是,呂惠卿竟然比他們更加積極主動。

九百八十裏之外。潼關。

站在潼關之外,仰望這天下雄關,石越不由想起張養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馬車來,慨然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蹰,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阙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衣漢子騎着一匹河套馬從潼關方向緩緩而來,一面嗆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阙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卻正是石越剛剛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駭異,須知道這張養浩是元朝人,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并未寫出來過,當時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麽此人必是剛剛從自己口聽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離,少說也有二百步,他吟詞的聲音遠不及對方之洪量,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聽力過人。隻見那人到了石越車駕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馬停住,抱拳問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車駕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見他身材魁梧,劍眉入鬓,星目生輝,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不由暗暗贊了一聲,高聲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請問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聽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可是新任陝西安撫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見石學士。”史十三早已躍身下馬,大禮參拜。

石越卻并不上前相扶,隻是遠遠抱拳還了一禮,道:“足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禮。”

史十三起身凝視石越,笑道:“久仰學士的大名,剛才一詞,牌調新鮮,想是學士所作新曲。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實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歎道:“自古以來,治亂循環,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與一朝之興,帝王将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隻有一個‘苦’字。所以說,甯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以萬骨枯而換一将成,用千萬百姓的生命與鮮血來換取一姓之權力或是某種志向,表面上說起來,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究其實,本質上又能有什麽區别?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甯于不顧者,又豈能指望他得勢之後真能爲百姓着想?”

史十三雙目炯炯,贊道:“學士高見,非賢者不能及此。”

石越苦笑搖頭,指着不遠處的潼關城池,道:“這一座城池,不知見證過多少中國人的鮮血。”

“在下雖山野鄙民,亦曾讀過學士《三代之治》諸書,以學士之材智,想來有辦法讓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過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讓大宋脫此治亂循環之怪圈,使中國少流血,多太平,于願已足。”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觸動懷抱,慨然長歎。其實說起來,要實現他的理由,百姓同樣會要有巨大的犧牲,隻不過石越與旁人的不同,是他對于這犧牲,絕不會認爲是理所當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顧視石越良久,忽然歎道:“久聞石學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傳聞,學士知杭州,兵鋒及海外;學士撫陝西,烽煙起西北。自元昊以來,陝西父老,苦于西事久矣……”

潘照臨此時已到石越身邊,聽到史十三的話,不由冷笑道:“欲罷西事,當先滅西夏。若李氏不亡,陝西百姓欲求安甯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掃過潘照臨,卻停留在石越臉上,問道:“此亦學士之意?”

石越卻不願意和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談及此軍國大事,隻淡淡回道:“軍國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決斷。自有朝廷決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史十三喃喃說道,忽然縱聲笑道:“西夏聞學士來陝,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數十購學士首級,我本以爲此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們!”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還罷了,潘照臨卻是臉色一變,厲聲問道:“閣下何由得知?”侍劍早已摘弓搭箭,瞄準史十三。衆護衛亦紛紛取弓在手,圍了上來。石越見史十三臉色從容如常,毫無懼意,忙舉手止住衆護衛,道:“他并無惡意。”

史十三笑道:“學士不可過于輕信生人。學士的首級,值三千兩黃金,來刺殺學士的人不絕于道。在下本來也是個刺客,不過見到學士之後,卻改變了主意。望學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沒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問道:“足下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來刺殺學士的刺客,隻怕十之八九,都是宋人,都隻是爲了三千兩黃金罷了。不過學士亦大可放心,隻要嚴加防範,擒殺幾個刺客,枭首于轅門之外,那别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黃金自然招人喜愛,但是性命卻更加要緊,我等既不忠于大宋,更不會忠于西夏。”

潘照臨悠悠道:“端的是好計謀。那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請,就不用說了。你無非是想借我的首級一用,來震駭刺客。但我卻非常愛惜自己的性命,這是斷然不肯的。”

侍劍冷笑道:“這隻怕由不得閣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面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兒,不能爲國家效力,實是可惜了。但是閣下報警之高義,在下亦不至于恩當仇報。請!”

史十三腳尖一點,躍上馬背,穩穩坐了,笑道:“多謝學士,後會有期。”說罷雙腿一夾,一陣黃塵往洛陽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傑也。”石越望着史十三遠去的背影,歎道。

“公子不當放了他。”潘照臨不以爲然的說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級,後面的刺客必然知難而退。”

“我豈能爲不義之人?”石越不悅的說道,“先入關吧。今晚便在潼關歇息。”

自從邂逅史十三之後,石越一行便加強了戒備,并且路上也不再耽擱,從潼關到長安,不過三百裏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數日便至。

出洛陽至長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見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秃秃的。北魏孝文帝遷都,爲營建洛邑,幾乎伐盡陰山之木;隋唐爲修築長安與洛陽二城,已使得關洛一帶無巨木;宋人意識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對環境的破壞,并未有絲毫糾正,泛黃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開封附近無大山,曆來開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國之初,大都是從秦隴一帶砍伐,到了熙甯年間,秦隴一帶已是良木奇缺。開封府與河北修築堡壘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賴于太行山。這種情況,石越以前并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過到過江南,對此何曾有半點直觀的印象?且相比工業社會來說,當時的環境亦無吝于人間仙境,對于環境保護,石越更加沒有迫切感。此時親眼所見,内心的震撼,絕非潘照臨、陳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覺關中的殘破。此時的長安城,規模不過相當于唐代長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遠不及開封府。因爲地方官制改革初興,陝西安撫使根本沒有衙門,石越暫時便住在原來的永興軍知軍府衙。此時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會見了陝西大小官員之後,便開始籌建陝西路安撫使衙門:擇址開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職官員到齊之前,要由潘照臨與陳良二人,負責起處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盡快讓安撫使衙門運作起來,更快的度過地方官制開始的一段混亂期。對于森林被歡伐痛心疾首的石越,親自召集工匠們,設計了磚石結構爲主的安撫使衙門後,便帶着侍劍與一群護衛,巡視各州縣去了。

42

熙甯十年二月。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節,小心翼翼的陪同着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着這個占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六千匹的龐大牧場。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甯二年至熙甯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隻有區區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占了良田九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将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隻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頭,一年淨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置辦牧馬監既無效率,又浪費國帑,既便是可用供給騎兵使用的馬匹,上了戰場,往往也不經戰陣;但若采用保馬法卻擾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賴貿易市馬,更加不是長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時,監馬有七十多萬匹,開元時也有四十五萬匹,而現在的大宋,在與遼國互市馬匹之前,軍中之馬與監馬全部加起來,都不過十五萬多匹。與熙河、遼國市馬之後,情況略有改觀,但是至熙甯十年爲止,軍馬加監馬,總數也不過二十二萬餘匹。而國家馬政則處于混亂之中,基本上是牧監與民戶養馬并存,因爲許多牧監廢置之後,田地已租給百姓,一時無法收回,隻好讓保馬法繼續存在。

石越未到陝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務是西夏軍務,而馬政是軍務中極重要者,因此沙苑監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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