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容。”趙颢仰面望着高太後,賭咒發誓道:“孩兒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這份心。若爲此事,讓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兒縱是死了,也帶着罪過。”
“你能如此想,那還有可恕之處。”高太後幽幽說道,“我最擔心的,是你們兄弟阋牆,骨肉相殘,爲後世所譏,爲天地不容。”
“孩兒若有此心,叫天誅地滅。”
“若說你與傭兒,一樣是與我骨血相連的,一個是兒子,一個孫子,我又豈敢厚此薄彼。我這幾日,半夜常常驚醒,擔心你侄兒将來會如德昭一般,難得善終。”高太後的語氣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兒子,宋太宗即位後,本說要傳位給他,最後卻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諱。
“孩兒絕不敢做這種事。天幸皇兄無恙,自然更好。若有萬一,孩兒亦不過爲了江山社稷,替侄兒守幾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歸還給他。若有負此言,讓孩兒死後不能歸宗廟。”
他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後又如何相信?但是趙颢胸中的熱切,她又豈能不知?高太後搖了搖頭,道:“最好是你皇兄沒事,都是一樣的兒子……若有萬一,我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個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擁戴你,我亦不阻你;隻是若你要逼宮奪位,我卻也不能容你。隻是萬一你事成,我也不爲孫兒求什麽皇位——那是害了他。隻讓他有柴家的尊榮,便是你的仁愛了。”
趙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若孩兒敢加害傭侄兒,便讓我死後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罷、罷。”高太後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爲之吧。”說罷,也不再聽趙颢多說什麽,便出門回宮了。
某府。
“仙長可知富弼給皇上獻了藥方。”
“那是數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見從太醫那裏抄來的藥方,無非是阿膠、當歸、黃連、防風、毛姜之類,未必見效了。否則禁中早有消息傳出來。”
“唔……”
“皇上己經到了大漸之期。連續處分朝廷重臣,擺明了是給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陝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親政後再大用的打算。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親政前,官做得太大。獎賞司馬光、文彥博、楊士芳,這幾人是給新皇登基保駕的。禁中也開始封鎖皇上的病情外洩,而班直往講武學堂的培訓計劃也暫停——今天早上,還得到消息,八百裏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經一目了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此成王敗寇之時,大人當速下決斷。皇上擺明是了支撐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與王安石等人進京之前早定大局,待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護衛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在朝堂上護主,内有狄詠、楊士芳統率侍衛,滿朝大臣,誰敢有異意?就算是兩宮太後,也抵不了這一幹人的聲望。大人可還記得英宗時,韓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後撤簾之事?”
“但是我總覺得其中有什麽地方不對……”
“大人,此時已經沒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來,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大人即便現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經毀了!你與我家大王,是在一條船上了。”
“仙長說哪裏話來,我隻是欲謹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縱然明知不夠周詳,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進京。何況,大人也不需要很明顯的支持我家大王,隻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請求皇上爲社稷計,早立儲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讨論立儲的話題。到時候,自然有人與大人呼應。”
“這倒是,若是一直風平浪靜,又如何會有機會?”
次日。石越離開西京洛陽,走陸路前往京兆府長安。亦自這一天起,趙顼陸續接到數十封奏章,請他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之心!
41
這一天是熙甯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從上午起,開封府的天空就陰霾不開,到了中午,彤雲更密,天空仿佛就壓在人們的頭頂上一般。傍晚時分,竟是飄下了雪片,滿空中白茫茫的,伴着凜冽的寒風,銀浪翻攪。李向安捂着雙手,在睿思殿外面四處走動着,檢查各處值勤的内侍與侍衛有沒有因爲寒冷的天氣而偷懶。雖說外間都傳說皇帝就要不起,禁中也是一片緊張,但是承平的年代裏,普通的内侍和侍衛們的警覺性,始終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會出什麽亂子。他轉了一圈回來,跺跺腳,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見大雪之中,有幾個人舉着琉璃燈籠向睿思殿走來。李向安心中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擡頭看了看天色,這個天氣,這個時分,宮門早閉,來人又會是誰?須知内宮若來,必然早有内侍前來通知的。
他朝一個内侍呶呶嘴,道:“去看看是誰來了。”那内侍應了,雖然不情不願,卻不敢拖延,戴上鬥笠,提了一盞宮燈,迎了上去。李向安遠遠望見那個内侍近了那群人,卻是跪了下去,又引着那群人向睿思殿走來,心中頓時一松。不多時,果見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來這些人來頭不小,有宰相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韓維,還有一個人物,竟然是已經緻仕,退居洛陽“養病”的韓國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聽呂惠卿用少見的嚴肅聲調問道:“官家歇息了麽?”
“回相公話,官家還在讀奏章哩……”
“那煩勞供奉通報一聲。富弼、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韓維諸臣求見。”
“請相公稍候。”李向安不敢怠慢,叫了小黃門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忙往睿思殿内走去,到了外間,見狄詠腰間别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裏讀《漢書》,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統領内宮侍衛,禦前帶械,可以說是貴幸無比,雖然他有權直接入内通報,但還是停下腳步來,笑道:“郡馬爺,官家歇息了麽?”
狄詠歎了口氣,道:“還在看奏章,我也勸了幾次,卻說是耽誤的國事太多,不敢荒廢國事。我也不敢再勸了……隻是這大病未愈,這卻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點點頭,卻不去接口,隻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進去通傳一聲。”一面抱拳道:“恕罪。”說罷便進了寝宮,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進去,又開始讀他的《漢書》。過不多時,就見李向安匆匆出去;又過了一會,便見李向安引了呂惠卿等人進來。狄詠見着衆人,連忙起身,欠身行禮。呂惠卿與文彥博、司馬光、韓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徑直往裏間走去,惟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走進裏間。
狄詠暗暗歎了口氣,目送衆人的背影,卻是再也沒有心思看書了。他知道自己雖然貴幸,但是憑仗的卻是父親的遺澤、愛妻的身份,雖然是皇帝最親幸的侍衛,身爲一班之指揮使,但在呂惠卿、文彥博這樣的位極人臣的使相眼中,卻不過是一鷹犬而已,其區别也不過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這些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們多看一眼。不知道爲什麽,狄詠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他很向往父親的功績——那位大宋士兵心目中的武神,雖然被士大夫們疑忌,但是卻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須正視的人物,他們對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個不屬于士大夫陣營的英雄!
狄詠使勁搖了搖頭,趕走自己腦海中的胡思亂想。裏面傳來細微的談話聲,他連忙起身,帶上英雄帽,往外間走去。
“富公,現在石越到了何處?”趙顼注目富弼,含笑問道。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聲音也開始有了一點中氣。
富弼沒有料到皇帝見到自己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石越,忙回道:“因函谷道太險要,馬不能并騎,車不能方軌,兼之關塞廢棄已久,石越是取道潼關入陝。自洛陽經虢州入潼關,計五百六十裏路程,臣估計石越此時大約已到潼關。”
“朕聽說公在洛陽,大張旗鼓迎接石越,又徹夜深談?”
“确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後,石介與臣是患難之交,子侄輩大富大貴之後,忽遇挫折,臣有責任勉勵他。”
衆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謂“患難之交”是什麽意思,當年夏竦陷害範仲淹一派,就是從富弼入手,命其婢女僞造石介爲富弼撰寫廢立诏書,誣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趙顼淡淡一笑,道:“公可謂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爲國家愛材。”
趙顼點點頭,又問道:“高麗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萬勝門悄悄入城,此事卻是不知。”
文彥博見皇帝目視他,忙說道:“高麗二王子在遼東爲耶律信所敗,遣使來華,請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個要求:其一,請大宋出兵燕雲或者對遼國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在開春後反攻高麗;其二,請大宋停止向契丹賣武器,特别是震天雷,同時以更優惠的價格賣給高麗可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并允許高麗國用來五年時間來償還這筆債務。其三,請求大宋海船水軍派軍駐紮江華島等高麗港口……”
“且慢。”富弼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問道:“高麗請大宋駐軍?江華島在何處?可有高麗地圖?”
“江華島之位置,大約在高麗的開京與揚州之間,與禮成江隔海相望,是開京出入東海之門戶。”
“這……”富弼愕然道:“文樞使的意思,是說高麗國請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駐軍?”
不僅僅富弼,連呂惠卿、司馬光、韓維都覺得匪夷所思。高麗國王莫非老糊塗了?
文彥博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爲何?”
“我問過唐康與秦觀。二人以爲這是高麗國國原公王運因爲遼東失利,在國内陷入危機,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駐軍以自固。若大軍在江華島附近駐軍,則必然可以威懾其國内的反宋勢力,而隻要高麗國持親宋之國策,則王運之位置就會鞏固。本來此事當先問薛奕、張商英與蔡京之意見,但是此事隻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麗國倒向遼國,反壞大事……”
“朕亦問過王賢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測高麗國之意,無非有二,一是借此向遼國宣示其與大宋之關系;一是王運要借大宋之軍威自固。”
文彥博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于大宋有利無弊。大宋海船水軍巡弋于杭州與高麗之間,原就急需在高麗有一個海港休養。唐康與秦觀又道高麗之東,與日本國之間,有一大島,若海船水軍能扼據此島,太平無事,可以據此補給;一朝有事,東可進攻日本國,西可割斷高麗與日本國之聯系,抄掠高麗之後方。此時高麗有求于我,不防借機向高麗索要此島,隻說維護高麗與日本國之間航路安全所必須便是。”
“富公以爲如何?”趙顼将目光轉向富弼。
富弼思忖了一會,欠身道:“臣以爲兩國之交,以利害爲先,信義次之。高麗與大宋,無論從利害信義,都不能棄之不顧。高麗若親宋,則遼國有腹背之患,此國之大利。今其有求于我,不便斷然拒絕,恐其絕宋親遼也。但出兵燕雲自是不行,遣一使者往遼,請遼國息兵,則無不可。至于武器,可以賣武器,不可以賣盔甲,東夷非信義之邦,日後他要背信棄義,是養虎成患。若其定要買,可以賣紙甲與皮甲,鐵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夠,哪有多餘賣給他們?至于駐軍,不妨許諾。東方海島,我大國不好乘人之危,強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買下他的島,亦不使大宋背上趁火打劫的惡名。”
趙顼卻有幾分心疼,道:“區區一海外荒島,似值不得這許多。朕以爲八百枚震天雷便夠了。停止出售給遼國震天雷卻是斷然不行的。若不賣給遼國震天雷,遼國焉能賣給大宋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時侃侃而談,早就把當年奉勸皇帝“二十年不談兵事”的立場抛到了九霄雲外,“遼國亦虎狼之邦,難言信義。臣在洛陽,亦耳聞遼人戰績,遼主亦可稱英主。将震天雷賣給遼人,一要防他仿制,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來對付我大宋。”
呂惠卿笑道:“韓國公不必擔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隻是遼人若不知道火藥配方,要仿制也是千難萬難。”
趙顼也笑道:“蘇頌與沈括前幾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将于二月初一再次試驗新武器,威力巨大,遠勝震天雷與霹靂投彈。若試驗成功,則開封城牆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時候擴建開封城,把白水潭一帶,括入城牆的保護當中。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決了。”
他此言一出,衆人皆知終于談到正題,盡皆肅然,屏聲靜氣的聽皇帝說話。
“數日以來,朝廷中請立儲君的呼聲不斷,而其中頗有可玩味者。”趙顼淡淡的說道,一面指了指旁邊一個堆滿奏章的案子,“不到十天時間,朕這裏請立儲君的奏折共計有八十二份。壓力不可謂不大。”
呂惠卿見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過話來,道:“這八十二份奏折中,分别有兩種用詞,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太子,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國儲。”衆人雖然早知道要談的内容,聽到這裏,心中還是盡皆凜然。“太子”與“國儲”,含義并不相同,太子自然是國儲,但國儲卻未必是太子,故凡請皇帝立太子的,十之八九,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過爲了國家社稷考慮,進此忠言;而請立“國儲”的,其用心就很難說了。又聽呂惠卿說道:“臣這幾日無論在尚書省或是在府中,百官來見臣,請求臣督促皇上立儲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子已爲尚書令,上意已明。聞此言而退者,約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謂名不正而言不順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卻是出言放肆,說些什麽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混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