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擔心的,卻是參政可能面臨的危險。”司馬夢求關切的說道:“據我所知,禦史台已經下令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的兩個監察禦史回京叙職,眼下荊湖南北路接連出事,我聽說政事堂已經議決,将派遣官員前往新化縣等處調查,禦史台也蠢蠢欲動。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矛頭必然指向參政。而且眼下的局勢,似乎皇上有意讓參政出外。”
石越搖了搖頭,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會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經寫信告訴我,說新化縣之軍屯,是呂惠卿家族的産業;蘇子瞻證實嶽州軍屯,背後牽涉韓、呂兩大家族的利益,是韓绛與呂公著的族人在那裏經營;盧陽縣嘩變,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當地軍屯的投資者,是太皇太後曹家的遠房親戚。拔出蘿蔔帶着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将派到新化縣調查的是蒲宗孟,一向親附呂惠卿,這中間的玄虛一眼即明。至于禦史台,蔡确必然要出外就職。他的禦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應當輪換了。”
“雖然如此,但我認爲皇上還是有可能讓參政出外。眼下總要想個應對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應對之策我已經想好,就是順其自然。”
“爲何不能退爲進?自請出外?”
“皇上并無一語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請出外,太露痕迹。不若就交由皇上決定的好。”潘照臨解釋道。
“但是如果參政出外,許多改革必然停滞。而另有許多改革,就無法進行。”
“有許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歎道,自從柔嘉被禁足以後,随着局勢的發展,石越對于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是說他心裏會全然甘心,卻是騙人的假話。“萬一出外,我隻希望有個好地方。”
“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貶斥,則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隻是故意讓公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麽多半便是一路轉運使,甚至是安撫使。去的地方,以兩浙路與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潛光兄所言有理,去兩浙路,是讓參政經營江南與海外;去荊湖南北,則是極可能兼管移民軍屯。都顯示聖眷未衰。”
石越聽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覺得惆怅。他知道這些話語,不過都是樂觀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權力最重的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又如何?一路安撫使,又如何比得上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權重?一旦離開政事堂之後,雖然已經進行的改革,相信會由蘇轍、韓維、郭逵、蘇頌等人堅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誰能夠與呂惠卿的受寵、司馬光的威望相提并論?政事堂依然會是“平衡”的,但是卻不會再是“潤滑”的。呂惠卿與司馬光的火花是在預料之中,而其他參知政事們對樹立自己政績的渴望,又有誰能壓得住?
而最讓石越難以釋懷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半點,完全是因爲皇室的猜疑之心,導緻了自己所處的尴尬處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麽?
兩天之後。
睿思殿。
“昌王還是沒有離京麽?”趙顼靠在一張滕椅上,精神較前幾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後派人去探過病,回來都說昌王病得很嚴重。官家看有沒有必要讓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憲笑着回道。
“不必了。”趙顼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縱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個不友愛的罵名,讓天下人罵朕不仁不義。終究也是不能把他怎麽樣的,無非是下旨嚴責而已。許他不仁,朕卻不能不義。”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見。”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傷慈母之心。但那些親附昌王的大臣,朕卻不能不管。否則,卧榻之側,有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趙顼的聲音依然低弱,語氣卻嚴厲起來。
“但是無憑無據,何況投鼠豈器,也不好亂了人心。”
趙顼“唔”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望着李憲,歎道:“想不到卿也有這等見識。”
“臣隻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們自會爲陛下傳誦。”
“若不敲打敲打,終是不行。日後隻恐更加猖獗。”
李憲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說道:“既是如此,就請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洩露官家的病情。然後……”李憲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細不可聞。
李憲離開睿思殿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便一先一後到了睿思殿。
趙顼的臉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議得如何了?”趙顼的聲音,細若遊絲。
“回陛下,政事堂一緻同意。”呂惠卿躬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絲關切的目光。
趙顼歇息了一會,略顯艱難的說道:“朕聽說外間關于湖廣四路軍屯之事頗有诽議。”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無弊。癬痢之疥,陛下不足爲之憂心。”
“陛下,民變兵變,不爲小事,陛下本當關心。隻是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如靜待調查官員之回報。”司馬光不滿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趙顼卻搖了搖頭,道:“此事無論如何,石越總是脫不了幹系。石越入政事堂後,日漸驕滿,德行有虧,贈宗室厚禮,有失大臣之體,深失朕望。”
呂惠卿與司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說出這等重話來,不由都大吃一驚。司馬光忙道:“陛下,就事論事,軍屯之事,石越功大于過。至于贈宗室厚禮,亦不過是官場積弊,實不足深怪。”
呂惠卿卻道:“大臣與宗室結交,确有不妥。”
趙顼望了司馬光與呂惠卿一眼,帶着幾分怒容說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與宗室結交。石越身爲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卻不顧禁令,不能不嚴懲。朕欲讓他出外,挫挫他的驕氣。”
“陛下,人材難得。”司馬光已經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難得,朕又念其爲國謀劃之功,亦爲他留一條悔過之路。朕欲讓石越去做荊湖南路轉運使,或者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趙顼的語氣中,再無半點轉圜餘地。
“石越以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爲一正四品上之轉運使,隻恐使天下以爲陛下之意動,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諸流水。”出乎司馬光的意料,呂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來。
司馬光這時也顧不得自己和呂惠卿的成見,亦說道:“臣以爲罰俸切責,足以使其知過。”
“不然。”呂惠卿卻又反對起來,“臣之意見,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撫使之重任。”
“安撫使?”趙顼與司馬光同時一怔。
“若如此,臣以爲石越在遼國聲名素著,若以之爲河東路或者河北路安撫使,朝廷可無北顧之憂。”司馬光覺得正三品的安撫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顼心中卻在猶豫,三個安撫使的位置,他現在都沒有想好留給哪三個人。
“臣以爲,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陝西路安撫使。”呂惠卿從容說道。
“陝西路安撫使?”司馬光怔住了。他終于明白了呂惠卿的用意,無論是兩浙路、荊湖南路、還是河東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勳的地方。在兩浙路,石越聲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貿易,這是石越的拿手好戲;在荊湖南路,石越若兼理軍屯諸路,幾年之後,政績必然可觀;而在河北、河東路,石越還不知道能對内部不安甯的遼國玩出多少花樣,兼之二路離汴京又近了些;但在陝西路,宋夏之間,除了邊境的戰争外,就是内部百姓的沉重負擔。石越一個文臣,難道還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業不成?弄不好就是韓绛第二。呂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薦,其實沒有安一點兒好心。
但是呂惠卿卻依然是一副正直無私的模樣,侃侃說道:“陝西一路,役法爲禍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來,幾乎成爲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爲,若以石越爲陝西安撫使,或者他能給大宋一個奇迹也未可知。其對役法有更多的了解,也便于日後進一步改革役法。臣以爲,陝西路安撫使,非石越不可。”
趙顼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什麽決心一般,道:“便以石越爲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若以石越爲陝西路安撫使,臣以爲,陝西路四司,皆須是得意之人選。臣舉薦劉庠爲陝西路轉運使、孫永爲提刑使、陶弼爲提督使、範純粹爲學政使。”司馬光一口氣向趙顼舉薦了四位名臣。這四人之中,劉庠素有才智,曾經做過權知開封府;孫永是趙顼藩邸舊臣,素以賢能著稱;陶弼雖然是丁謂的女婿,卻素知戰陣,參加過侬智高的戰争;範純粹是範仲淹之子,才華天下鹹知。
呂惠卿不料司馬光來這一手,亦是措手不及。反是趙顼道:“孫永是朕定下來的轉運使,不能給了石越。換成呂大忠爲提刑使。”
呂惠卿欲待反對,忽然想起呂大忠的二弟呂大防是尚書右丞,暫時不便得罪,當下硬生生忍了下來。
次日。以石越爲端明殿學士兼陝西路安撫使、以韓維權兼太府寺卿的诏書,加蓋了皇帝的玉玺、尚書省右仆射呂惠卿與參知政事司馬光的大印之後,發到了門下後省。
但是,這道诏書,卻在門下後省被新辟的吏科給事中呂大臨封回了。
這位呂大臨,便是呂大忠與呂大防的弟弟,與謝良佐、遊酢、楊時并稱“程門四子”,是程頤門下,曾經也是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
而與此同時,有關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從宮中悄悄的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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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省。
“與叔,你知道我召見你的用意吧?”司馬光問道。
呂大臨略略擡起下額,用他們呂氏兄弟特有的渾厚嗓門答道:“定是爲了封回诏書之事。”
“嗯。”
“是下官的理由寫得不夠清晰麽?”
“是你的理解略有錯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