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殿。
“臣妾拜見賢妃娘娘。”成安縣君金蘭的封号,是大宋少見的例外。因爲她與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例外。而大宋關于官員妻母封号的另一個例外,也發生在石越家裏,參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韓梓兒固辭魯郡夫人的封号,最後還是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叙封梓兒的母親爲郡太君才算了結此事。
“蘭兒。這裏沒有外人,不要拘禮了。”遠嫁到天朝上國的王賢妃,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外,在整個汴京城裏,隻有金蘭一個故識。
金蘭盈盈起身,注目着王賢妃,兩眼已是珠淚滿眶,低聲用高麗語喚道:“公主殿下。”
王賢妃心中一酸,卻是用漢語回道:“你還好麽?”
“還好。”金蘭垂首答道,改用了漢語。
“汴京的春節,比起開京來,要熱鬧許多哩。”王賢妃幽幽說道。“可惜不能好好遊玩一下汴京城。”
金蘭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麗語說道:“中國古代三國時,有位叫劉禅的國王,被敵國擄至京師後,曾經說,這裏很快樂,我不再思念故國了。人之善忘,真是讓人感歎啊。”
王賢妃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卻依然用漢語回答:“我隻是個女人,皇帝對我很好,什麽故國情思,對我來說,都過于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動人的光采,道:“我現在隻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順順利利把孩子生下來。”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麽值得高興的?”金蘭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經忘記故國了麽?連你兄長的大軍在鴨渌江的西邊被蠻族擊敗都不放在心上麽?”
“你說什麽?”王賢妃瞪大眼睛,驚道。
金蘭臉上露出悲憤的神色,“我前幾天收到開京帶來的密報,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将軍,擊敗了國原公的大軍。在回師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圍,如果不是耶律信将軍又率軍攻擊女直人,國原公幾乎成爲女直人的俘虜。王太子殿下坐擁三萬大軍,卻不肯救應,也不願意聽國原公的勸告率軍回國,在國原公兵敗之後,反而進攻契丹軍隊,又被耶律信将軍擊敗。我高麗國五萬大軍西出鴨渌江,有命能夠渡過鴨渌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萬人!開京的正式使節已經在前來開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過鴨渌江了麽?”王賢妃聽到兩個兄長都沒有危險,已不似開始那麽緊張。
“暫時沒有。”金蘭說到這裏,神色也略微緩和,道:“聽說耶律信将軍的騎軍,不足兩萬人。他現在應當在鎮壓叛亂的女直人。我們的失敗,很可能是因爲兩位王子都沒有料到契丹人會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出現。而且……”金蘭咬緊了嘴唇,說道:“契丹人在攻城時,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賢妃并不知道什麽叫“震天雷”。
“聽說是一種威力巨大的武器,隻有大宋朝才有。國原公曾經幾次請求蔡京大人準許大宋賣我們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道契丹人也有這種武器!”
王賢妃一臉的迷惘,她對于這些,根本不懂絲毫。“我聽說大宋與契丹是有盟約的盟國,既然賣給高麗,爲什麽不能賣給契丹呢?”
金蘭緊緊咬着嘴唇,道:“的确,我們都以爲大宋與契丹人的盟約,不過是面和心不和的東西,沒有想到……但是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國原公希望我們能夠想辦法,讓大宋對契丹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麗。同時,希望有辦法能讓大宋賣給我國能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與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并且允許我們用五年時間來償還這一債務。”
“我們能有什麽辦法?”王賢妃搖了搖頭,道:“我們不過是女人。”
“殿下是賢妃,如果能夠向皇帝進言……”
“不可能。何況皇帝的身體現在也不好。”王賢妃斷然拒絕道,但是,她卻躲開了金蘭的視線。
“如果這時候沒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開戰的國原公一定會被迫出家。國家也會面臨契丹人的威脅,王太子殿下得志之後,很可能會抛棄親附大宋政策。我們兩人的命運,也會非常的悲慘。殿下,你以爲大宋皇帝會喜歡一個敵國的公主麽?”
“……”王賢妃身子一震,半晌,遲疑的說道:“但是我們能做什麽?我既不敢進言,也不能進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絕對不會允許後宮說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畢竟身在禁中。會有更多的消息與機會……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視與高麗關系的人,可能就是石越。蘭兒隻希望公主殿下記住,幫助石越,就是幫助我們的故國。”
“石越?”王賢妃喃喃道。
“正是。這也是我嫁給唐康時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聽說,我聽說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賢妃不那麽肯定的說道。
“什麽?!”金蘭對于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鬥争,并不是很清楚。此時猛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這……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藥的時候,看見一幅天下郡縣圖,皇上用朱筆在上面畫了幾個大圈,又讓内侍在旁邊的屏風上寫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個,就是石越。”王賢妃垂下頭來,想了一會,道:“最近皇上見的人,最多的是文彥博與呂惠卿。我聽内侍們說呂惠卿也是個愛錢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讓使者去賄賂呂惠卿試試吧。”
金蘭知道王賢妃的聰明才智,其實還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說,必然是有幾分把握,當下點了點頭,道:“我會告訴使者的。但是我還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難道是石越失寵了麽?”
“應當不是。”王賢妃道:“我可以感覺得出來,皇上對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與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說,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隻是自皇上染病以來,宮中的情況一直很複雜。我現在除了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之外,便隻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與此事有關。”
“無論如何,不論是站在高麗國的立場,還是爲了我自己考慮,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蘭出宮之後,王賢妃便準備前往慈壽殿與保慈宮,給太皇太後與皇太後請安。
她是高麗女子,雖然外表舉止,談吐學識,與漢族女子一般無二,但在這汴京的禁宮之中,卻始終是個外人。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皇後,對别的妃子甚至是宮女都和谒可親,但是對她卻總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來對她不錯,但是随着她的寵幸日隆,兼之朱妃又爲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懷了身孕,朱妃對她也變得疏遠起來。可以說整個皇城之中,這位高麗王女唯一親近的人,便隻有趙顼。而對于趙顼,王賢妃也是真心的喜歡:這個年青的皇帝,做事情總是非常的投入與執着,對人又非常的寬厚,有一點點性急,但是很多親近的人都可以和他開玩笑,身爲皇帝,他有時候既便是生氣,也會故意不顯露出來,因爲擔心任影響别人的心情——王賢妃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爲經常爲别人着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親與兄弟們,可都沒有這樣的“婦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賢妃走到供奉觀音的佛龛之前,雙手合什,暗暗爲趙顼禱告了一番。然後才帶了宮女内侍,出了殿來。方出得殿門沒多遠,便見東邊有一個内侍急匆匆走了過來。她閃眼看時,卻是童貫。
童貫遠遠望見王賢妃的儀仗,連忙在路邊候了。待王賢妃的儀仗近了,才躬身行禮。王賢妃因含笑問道:“官家這幾日好些了麽?”
“前日太醫們商量了個新藥方子,吃了兩日藥,官家的氣色似乎較之前要好許多。隻是官家這幾日太過費心,娘娘見着,還盼着勸一兩句。”童貫卻是知道王賢妃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妃子,并不敢怠慢了。
“阿彌陀佛。”一個多月來頭一次聽到趙顼的病有好轉的迹象,王賢妃不由喜動顔色。隻是又聽到說趙顼又開始操勞國事,不免又平添擔心,但是她素知趙顼的脾性,歎道:“這又豈是能勸得進的。官家現在在做什麽?”
童貫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本是平常的問候,但是卻讓他爲難了。因爲皇帝的行蹤,實在不便洩露,不過他爲人甚是機敏,當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麽,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見大臣罷。”
王賢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機靈人。”說完吩咐起駕,依舊先往慈壽殿去。
童貫垂手侍立,望着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這汴京從初一到十五,曆來都是熱鬧非凡的。今年雖然添一些憂慮的氣氛,但是普通百姓的興緻,卻是一點不減,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貫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陳州酒樓。
走進酒樓當中,遊目四顧,便見大廳中已經坐滿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還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從薛奕通南海諸國之後,各國商人與遣宋學生日漸增多,倒也并不奇怪。見酒樓的人因客人太多,沒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擡腿便往後院走去。
這陳州酒樓除了主樓之外,又有占地數畝的一座後院。院中又有許許多多單獨的庭院,各自分隔開來,主要是用來住宿與出租。他進了後院,頓覺清靜無比,外面的嘈雜似乎與這裏面毫無關系一般。他見一個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地字一号房今日有人在麽?”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問,把水放了,引着童貫往地字一号房走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幽靜的院子之外,店小二躬身道:“官人,這便是了。”說罷便告了退。
童貫這卻是第一次來此,見這座院子是仿農家模樣,便門扉都是竹制的。門的旁邊種着一叢竹子,上面猶有未化的白雪。他輕輕咳了一聲,叩了叩門。便聽門“吱”的一聲,應聲而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勁裝漢子站在門那邊,望着童貫,眼中似有驚詫之色,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找誰?”
“是内頭有人吩咐我,送點東西給此間的主人。”
那個勁裝漢子連忙欠身爲禮,道:“失禮了,請進。”把童貫引進客廳中坐了,讓童子上了茶,才說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一聲。”童貫笑道:“你去便是。”勁裝漢子又告了罪,這才退出。
童貫也不懂屋中的字畫,便也不裝模作樣的品評,隻是跷起二郎腿,坐在那裏喝茶。沒多久,便見一人從裏間走了出來。童貫閃眼望去,原來卻是認識的——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忙起身道:“見過司馬大人。”
司馬夢求見着童貫,忙抱拳笑道:“原來是童公公。”
童貫知道司馬夢求是石越的親信,心中自無懷疑,他以采辦東西的名義出宮,自是不能久留,當下開門見山的說道:“李公公讓我傳個口信給陳州酒樓地字第一号房的主人,二爺可能有大舉動,請賢主人多多當心。”
司馬夢求一怔,問道:“不知是什麽大舉動?”
“這個小的卻不知道。又有一事,卻是我的觀察,也請司馬先生轉告賢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轉的趨勢。此事外間都不知道……”
“當真?”司馬夢求激動得站了起來。
童貫低聲把趙顼這幾日服藥與進食、說話的情況,都略略說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測,也不知道準不準。”
司馬夢求此時對童貫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謝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記得公公的這份心意。”
童貫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面起身說道:“官家前幾日看天下郡縣圖,讓李公公在屏風上寫了石參政、蔡中丞、曾布、孫永、劉庠、蘇轼、範純禮、呂大忠、梅堯俞、劉摯等十幾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觑了一眼,隻記得這十位,雖然不解何意,但亦請司馬先生轉告,或者賢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司馬夢求也不挽留,親自把童貫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備了馬,往石府趕去。
出陳州酒樓不久,便刮起風來。不多時,風越來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來。司馬夢求也沒有帶蓑衣鬥笠,隻得任憑那雪如亂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馬上。不過也虧了這場雪,讓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道路也順暢了許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門上招呼,見着司馬夢求雪人一樣的下了馬,忙迎了上來,一面幫司馬夢求撣雪,一面笑道:“這麽大雪,怎麽先生就來了?”
司馬夢求一面往府裏走,一面笑道:“卻是半路趕上的——參政在府中麽?”
“在。才回來不多久,正和潘先生在商議事情。”
二人一面說話,石安一面就把司馬夢求往石越的書房引去。離書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時候,司馬夢求見石安忽然停住腳步,一怔之下,旋即會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報一聲。”
不料石安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了。參政特意吩咐了,司馬先生若來,便請直接去書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馬夢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轉身離去,才快步向書房走去,不過卻終是故意放重了腳步。到了門口,他正要敲門,便聽到房中石越朗聲笑道:“是純父吧。”門已自裏面打開。便見書房之中,石越、潘照臨、陳良、唐康、侍劍都在。石越含笑注視司馬夢求,侍劍忙過來請他坐了。司馬夢求坐下之後,不待石越相問,便先把童貫所說之話,一五一十轉叙了一遍。
潘照臨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舉動,又會是什麽?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濟的真實本領。”
“昌王如何,先不關我們的事情。”石越沉聲道:“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見一到兩個宰執大臣,說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關重要,我絕不允許它有任何變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