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卻是把趙宗漢的火氣全部激了出來。趙宗漢漲紅了臉,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現在還擔心會不會連累‘别人’呢!我的寶貝女兒真了不起,柔嘉縣主,你就敢去尚書省玩?你怎麽不去明堂玩?你怎麽不去太廟玩?!”
柔嘉見父親如此模樣,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做聲。
“趙雲鸾,你聽好了。太皇太後旨意,從今日起,無诏不準你進宮,不準你離開邺國公府一步。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院子,你就去那裏閉門思過,每天陪陪你母親。”趙宗漢一口氣說完,又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頁的班昭《女誡》和長孫皇後《女則》,抄不完,就不要吃飯。”
柔嘉幾曾見過自己父親如此聲色俱厲的對自己,眼睛一紅,扁起嘴來,賭氣道:“不讓出門就不讓出門。什麽《女誡》《女則》,餓死我也不抄。”
“你……”趙宗漢不料柔嘉還敢頂嘴,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舉起手來,作勢欲打,可看着眼前這個明豔照人,天真可愛的女兒,淚汪汪地望着自己,卻是實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軟綿綿把手放下來,歎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總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幾百口人都連累了吧?這次太皇太後沒有收回你縣主的封号,已經是格外開恩。若有下次,隻怕……”
柔嘉縣主被邺國公趙宗漢“嚴加管束”之後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陸佃在《新義報》呆不長久了。”潘照臨一面看報紙,一面淡淡的評論道。
“潘先生何出此言?”陳良奇道,拿起一份《新義報》,念了起來:“當使天下鹹知,誅異族,開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賞,此王韶爲樞使,薛奕拜侯爵也;至于鎮壓同族,平定叛亂,雖有功不可厚賞也。蓋國内之叛亂,是朝廷之羞恥,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亂,不得己而爲之。此事于朝廷不足爲慶,于官員不足爲賞……”
“這麽大膽的評論,他也敢說。又是和呂惠卿唱反調……”潘照臨笑道。陸佃自從王安石罷相後,雖然因爲政事微妙的平衡,一直是《新義報》的主編,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場,卻已經較爲中立。既不傾向呂惠卿,也不傾向石越。但是支持變法,依然是《新義報》的主要傾向。
陳良歎道:“新化縣叛亂朝廷知道不過四天,《汴京新聞》和《西京評論》卻在昨天不約而同報道此事。實在是厲害。《新義報》居然敢大張旗鼓的讨論政事堂正在讨論的問題,陸佃寫這則評論,究竟是什麽意思?迎合司馬光,和呂惠卿破臉?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編……”
“清流而已。”潘照臨略帶諷刺的說道,“眼下管不了他陸佃如何,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不來晚不來,初三,新化縣叛亂;初四,嶽州軍屯侵占民田,百姓聯名告狀;初五,盧陽縣軍屯數十名士兵脅持軍屯長嘩變。雖都是些小事,但連在一起發生,就顯得軍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現在我們隻要等着有人拿這些事情來做文章便是。”頓了一會,潘照臨又道:“新化縣叛亂的事情本不足爲懼,無論他們怎麽樣報道,遠在湖南路窮鄉僻壤的事情,對于汴京士林與汴京百姓來說,都隻是遙不可及的談資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爲這一點點小事而放棄利益甚大的軍屯計劃。隻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時機非常的不湊巧。”
“是啊,現在汴京的上空,風雲密布。”
“本來公子并不是風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談着對時局的看法,門房進來禀道:“潘先生、陳先生,門外有個道士求見。”
“道士?”潘照臨與陳良顧視一眼,見二人眼中都寫滿了疑惑。潘照臨笑道:“問問他是找誰的,若不是找人,便讓他離開。”
“他說是王昌先生派人前來,拜見參政。若參政不在,便要見見潘先生。”
“王昌?”潘照臨心中一凜,望着陳良,見陳良點了點頭,潘照臨站起身來,說道:“你去告訴他,參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陳州酒樓相候。”
晚上。陳州酒樓。
很少有人知道,陳州酒樓從熙甯九年臘月開始,實際上已經是唐家的産業。在這裏單獨的院子中密會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場合相見的人,潘照臨認爲是比較安全的。他不相信何畏之,同樣也不相信何家樓。
“無量壽佛。”在李道士的佛号之中,潘照臨開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
“是你?”
“不錯,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門下?”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昌王非可爲之人。”
“我豈不知。昌王雖然禮賢下士,但資質有限。彼若爲君,不過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個仁宗。”
潘照臨冷笑道:“就怕是又一個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華又豈能與今上相比?”潘照臨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還想要遊說公子投入昌王一邊?”
“一個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發揮臣子的才華。此諸葛亮之于劉禅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
“不知道。我雲遊四方,少問政事。”
“可你偏偏卻涉足了這個旋渦。”潘照臨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請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從容坐下,緩緩說道:“我相信昌王将來不是昏君。”
“但也不會是一個明君。”潘照臨淡淡的評價道,“何況,昌王不會有任何勝算。”
“若他有兩宮太後的支持呢?”
“兩宮?”潘照臨反問道。
“太皇太後病重了,皇太後是昌王的生母。”
“别說皇帝未必大行,縱然大行,皇太後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親祖母。你以爲皇太後會爲了昌王而不擇手段麽?昌王最多能讓皇太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既定之事實罷了。”潘照臨言辭之中,充滿了諷意。“李昌濟,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認爲當今的皇帝,算是個有道的明君,宋朝建國以來的皇帝,除了宋太祖,當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實際上比趙光義要出色。”潘照臨竟然毫無顧忌的口出悖逆之詞。
李道士卻是毫不驚訝,淡淡說道:“我現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濟。”
“你這個出世之人,卻一隻腳踩進了世俗間最多勾心鬥角之所在,還談什麽出世?”潘照臨動了下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擇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罷。我可以告訴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幫助當今皇帝成爲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問道:“最低限度麽?”
“不錯。”潘照臨注視着李道士,不再說話。
“我見過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确前所未有的廣闊,華夏人從未把目光投入過南海諸邊廣大的領域,他是第一個。但是中國之患,曆代以來,都在西北。不解決西北的問題,終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于此,周世宗本欲傾國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師一鼓平定江南,先難後易;而太祖皇帝卻是先易後難,結果國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爲大宋之患達百年之久。”
“你的見識始終有限。”潘照臨毫不客氣的批駁道:“你的目光始終局限在西北和燕雲。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勢,大異于當年。大宋經營南海,沒有傷到中國一分元氣,反而解決了中國許多的問題。大宋隻不過是順便在經營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潛光,我是來遊說你的。”
“但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潘照臨道:“你如何可以來說服我?更遑論我家公子。”
“我不必說服你什麽。我隻是給你與你家公主一個機會。若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議立昌王,隻要你家公子不反對,昌王許諾,尚書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應當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話,以現在的情勢,輔政大臣,未必能輪到石越。這個機會,用或不用,我不多說。”
潘照臨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說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話,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問道。
“誰會相信?”
“的确,誰會相信?”
潘照臨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來,以昌王開的條件最爲大方。什麽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裏擺着。”
“所以我認爲你家公子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誰也不知道昌王會不會反悔,對不對?”
“昌王倒是願意立下字據,但是不知道石參政敢不敢?”
潘照臨冷笑道:“字據又有何用?你回去轉告昌王,便說我家公子已經知道了。”
“那麽他會如何做?”
“我不知道。”潘照臨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而且,雖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麽,但昌王絕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如此大方。想來自有人爲昌王搖旗呐喊。讓我想想……”潘照臨側着頭,裝模作樣的想了一下,笑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無非兩件,一是把文彥博、司馬光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趕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幾個敢在朝堂上說話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聲,把文彥博和司馬光趕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本來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呂惠卿有利益交彙點,但是偏偏昌王絕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
潘照臨笑道:“來來,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麽主,不如來好好喝幾杯,叙叙舊。”
“潛光,不論如何,我勸你轉告石參政,讓他考慮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煩,若是他同意大王的條件,那麽大王就會力保他這次無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家公子還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延州初見之事……”潘照臨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李道士在說什麽,滔滔不絕的說起了他與李道士過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歎了口氣,他早知道有潘照臨在石越的幕府,是絕對要不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複的。“不同意,就是反對。”李道士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也許,真的要把石越趕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彥博、司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開反對,再加三人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就算是兩宮太後想立長君,隻怕也會無濟于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時候有數以萬計的白水潭學生前往宣德門前上書。
38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潘照臨,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顼,此時正強打精神,看着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要強的趙顼,不願意因爲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中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汴京之外,以天下爲十七路,爲京東、京西、河北、陝西、河東、淮南東西、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廣南東西。其中河北東西路并爲河北路,永興軍、鄜延、環慶、秦鳳、泾原、熙河六路并爲陝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并爲益州路,夔州路改名爲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轉運使爲民政、财政長官,提刑使爲司法長官,提督使爲軍事長官,學政使爲教育、考試長官。四權并重,互不相統轄,互有監督之權責。諸路又各置監察禦史二人,互不統屬,監察四長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報朝廷,有調查權而無處置權,三年一換,以防漢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權并立,則可無晚唐之患。而于陝西、河東、河北三路,可另設安撫使,以重臣填之,安撫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軍民學政,惟提刑使不受其節制。轉運使、提督使、學政使名爲下屬,亦有監督安撫使之權責。朝廷于安撫使衙中,遣衛尉寺軍法官與禦史台之監察禦史駐節,加以監督。如此,既可防藩鎮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軍民政事協調,應對夏國與契丹之威脅……”
趙顼腦海中,有關于地方官制改革的條陳無比清晰的浮了上來。趙顼心裏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是整個官制改革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石越與韓維以及學士院的學士,是在建議他修正弱枝強幹之國策。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員可直接受命于朝廷的前提下,将路這一級機構真正實權化。通過分權與制衡、監督與監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财政權力與軍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爲。當然,有鑒于唐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對地方的防範也非常的嚴密,除了四權分立,由朝廷進行垂直領導之外,更是派遣了專門的監察禦史。而最重要的是,提督使隻能管轄境内的廂軍、鄉兵等武裝力量,而無權管轄境内的禁軍。禁軍之調動,隻服從來自樞密院的指令。
但趙顼也非常明白,話是如此說,但大宋在實際上知州都是兼領禁軍的,尤其是兩北邊境。石越爲他分析過這個現象,“唐代節度使之禍,是起源于李林甫阻塞了邊将入相之路,使得邊将長期駐守一地,且又多用胡人,才有了後來的禍亂。但唐太宗的制度是無可指責的。本朝邊境的知州大多兼領兵權卻從無禍亂,便是明證。”石越的話的确有道理,而且趙顼也從不曾猜忌邊境的知州們——但是,如果是一路……這麽龐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讓趙顼心存疑惑了。特别是安撫使,兼領一路駐防禁軍的安撫使!
大病折磨的身體,讓趙顼眼眶深陷。他看着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與海外歸義城、淩牙門城的“無關痛庠”不同,這三路幾乎包括了大宋黃河以北的全部領土,把它們交到三個實權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撫使手中——趙顼的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激烈的沖突着——“有嚴密的監督與分權,并且一旦燕雲收複,平夏歸宋,這些安撫使是可以撤掉的。這隻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制度……”終于,趙顼說服了自己。
他靜靜的把頭靠在一張舒适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做出決定之後,應當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來考慮三路安撫使的人選吧……
熙甯十年正月初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