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卻是越聽越心驚。與宗室結交,這個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時,自然無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勢,卻是一條能讓人丢官罷職的大罪。本來太皇太後對自己有點猜忌,石越并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對自己也動了懷疑之心甚至厭惡之心,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的棘手。但是無論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與柔嘉無關。他勉強把這些事情暫時從自己的腦中趕開,擠出笑容來,溫聲道:“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不會錯怪我的。現在皇上龍體欠安,你千萬不可以再給皇上添麻煩了,否則才真是我的罪過。便是太皇太後,眼下也是鳳體違和,不可以爲了這點事情驚動。隻待太皇太後與皇上身子大好了,我這點事情,也自然煙消雲散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真的?”柔嘉将信将疑的問道。
“真的。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讓太皇太後與皇上安心養病。别的事情,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笃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頭,想了半晌,道:“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喂……”柔嘉突然提高了聲音。
石越含笑望着柔嘉,道:“縣主還有什麽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聲道:“石頭,你要是再被貶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讓她多求求太皇太後和太後,總想個辦法讓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爾,笑道:“是,多謝縣主關心,若是沒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誰關心你呀?我是不願意讓你夫人懷着身子出遠門。”柔嘉轉過身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玩意,含在嘴中一吹,便聽一聲哨響,一匹白馬從山崗那邊小跑過來。柔嘉回頭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馬去,嬌咤一聲,縱馬下山去了。
石越見她如此花樣百出,不由搖頭苦笑。正準備離開牛尾崗,忽聽到崗下侍劍一聲怪叫,接着便見侍劍的坐騎載着侍劍瘋了似的向東邊逃去,一望無際的雪地上隻留下一串串風鈴般的笑聲。
尚書省。
位于皇城之内的這座院子,是大宋最心髒的地區。但是除了西邊那間名爲“政事堂”的不顯眼的房子之外,整個尚書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與司馬光前後共有五次上書,請求加強尚書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設立警戒線甚至是籬笆,但是卻一直被認爲是多此一舉。最後堂堂的政事堂隻是通過了一道小小的決議,在政事堂外,增加侍衛警戒。至于在尚書省其他任何房間内說的話,都與在公衆場所的對答相差無幾——尚書省内,永遠不缺少聽牆角的人,而這是作風強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無法解決的問題。至于其原因,則相當的微妙,潘照臨曾經半開玩笑的告訴石越:“這是因爲不僅僅汴京城的文官百官需要從聽牆角的内侍與小吏那裏購買内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對内侍們的這種愛好,也很有興趣。”
不過此時無論尚書省内的保密措施如何都已不再重要,因爲發生争執的兩位宰執的聲音,幾乎可以傳到對面的樞密院了。
“嘉獎新化縣令?絕對不行!此例一開,隻怕各地地方官沒事也要尋出事來,從此湖廣四路無安甯之日!”很少真正動怒的司馬光不知爲何,一見到呂惠卿,心裏就非常的别扭,聲音也不由高出許多。
呂惠卿卻也沒有絲毫退讓之意,“鎮壓叛亂,若不嘉獎,日後誰肯爲朝廷盡心?”
“若不盡力,可以罷官,可以懲罰,惟獨不可以賞功。一旦賞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邊功,邊将就愛挑釁。更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内部,從此以後,必然引發無窮無盡的叛亂。”司馬光繃着臉,厲聲反駁。
“不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惡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賞,日後再有叛亂,則士卒無積極進取之心,官吏則推诿過錯,誰願意冒險去平亂?司馬參政不怕成爲大宋的罪人,本相卻是不敢受後世之譏。”
“隻怕要成爲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馬光,而是你呂相公!”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呂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馬參政不同意,那麽便召開政事堂會議好了。堂議之後,再請皇上定奪。”
“悉聽尊便。”司馬光滿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制的精神,重大軍國政事之決策,有幾種方法,一是由仆射召開政事堂會議,通過之後,再請皇帝批準,然後交門下後省的給事中們審議,三者通過,則頒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後,交朝議讨論,政事堂通過,再交門下後省的給事中們審議。任何七體诏敕(冊書、制書、诰命、诏書、敕書、禦劄、敕榜),無皇帝之玉玺,無仆射之相印,無參知政事之簽押,無都給事中與有司給事中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級官員有權不執行。而次一等的事務,則可由政事堂甚至是一個仆射與一個參知政事來決定,不必事事報呈皇帝,但是同樣需要給事中之同意,但這種命令,就不能再稱爲诏敕,隻能稱爲“堂令”、“堂劄”,其效力在七體诏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則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這等庶務決策,隻需報政事堂與門下後省備案,卻不必再有門下後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這種決策方式是對三省決策精神的繼承與發揚,使其更加制度化與權責清晰。既可保證皇帝對六品以上的所有事務都有幹涉權,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請示皇帝。
司馬光知道呂惠卿利用其仆射之權力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并且還要報呈皇帝批準的用意——政事堂諸相之中,隻有仆射可以單獨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參知政事必須至少二分之一發起,才有此權力——呂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對皇帝的尊重,并且故意把這件事情提高到一個軍國大事的地位來,吸引朝廷的關注。呂惠卿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呂惠卿的目标——雖然表面上看來,是因爲司馬光的反對,他隻能召開政事堂會議來決定。
司馬光并不知道呂惠卿與石越曾經有一次密會,若是他知道他面前的這位“呂相公”一面與石越偷偷約盟,一面卻又毫不客氣的玩起了小動作,還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厭惡。不過,他現在就已經夠厭惡這個“福建子”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慈壽殿。
“……古琴一架,衛夫人真迹一幅,《春山圖》一幅……”一個年老的内侍站在太皇太後榻邊,不帶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圖》?李思訓的《春山圖》?”曹太後打斷了内侍。
“老奴不知道是不是李思訓的……”
曹太後毫無血色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道:“知道了。繼續念……”
“是。還有寶刀一柄。沒了。”
曹太後微覺一怔,道:“就沒了?”
“是。”
“看來石越還真是煞費苦心啊。”曹太後的念頭并沒有說出來,歇了一會,才問道:“官家是怎麽說的?”
“官家把四件東西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又讓人送回去了。後來,官家對李憲說,這幾件物什,石越也買得起,不過搜羅起來卻要費點心思。李憲說,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熱,石越費點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憲也曾經送過幾樣禮物,雖然比石越的要差一點,但是花的錢卻是差不多。官家說,你李憲是内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并論。”
曹太後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問道:“李憲服侍過三朝皇帝,連他也替石越開脫?”
“這都是老奴從别處聽來的。不敢欺瞞娘娘,老奴等做内臣的,每年都會收到一些外官的禮物。石越每年冬至與端陽的禮物,便是他遠在杭州之時,也是從來不曾少過的。雖然禮物都不重,不過是一點特産之類,但是内臣中,都感念他這麽一點心意。”
曹太後瞥了他一眼,道:“張嚴,你也收過石越的禮物?”
“老奴的确收過。熙甯宰臣之中,不送禮的隻有文彥博、唐介、王安石、司馬光幾個人。其實這也是慣例,連韓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時候,聽說也送過的。不過老奴卻沒有資格收罷了。”張嚴自從仁宗朝宮中之亂起,就跟在曹氏身邊,自然知道面前的太皇太後,是不可欺瞞之輩。
“唔。”曹太後沉吟了一下,問道:“那你爲何不替石越說話?”
張嚴笑道:“外臣們送禮,是前朝的書看多了,圖個平安無事。卻不知本朝祖宗家法,遠勝于前朝。老奴收禮,隻是貪了這個便宜,也是怕不收禮反惹人忌恨之意。并非是收了禮就要替他們講話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卻是再沒有那個膽子,敢去議論朝政,品評大臣。”
曹太後點了點頭,道:“你跟了我幾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時候,把名聲毀了,還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過若由此看來,結交内臣親貴,倒也不止石越一人。隻不過這一層上面,石越終是差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籌,也不及文彥博。”
“内臣們見了文相公,腿都有點打顫,誰敢受他的禮?其實便是相公們的禮物,也沒有人敢當真全受了,必是禮尚往來。不是都知、押班,也不會有份。内臣們也怕兩府的相公,若真的犯了事,被一劍斬了,到時候隻落了個白死。”
“你還算是個明白人。”曹太後躺下身子,道:“昌王的‘病’,好了沒有?”
“還沒好呢。”
“有人去‘探病’麽?”
“倒是沒聽到有什麽動靜。不過昌王府這麽大,縱有個人進去,别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沒有别人去探病,過兩天他病還不好,你就帶我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後冷冰冰的說道,緩緩閉上眼睛,道:“我困乏了……”
“是。”張嚴卻并沒有告退,直直站立着,沒有動。
曹太後半晌沒聽到動靜,略覺奇怪,閉了眼睛問道:“張嚴,還有什麽事麽?”
“是有一件事情。”張嚴的語氣略帶遲疑,“隻是老奴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便是。”
“有人看見,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書省……”張嚴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饒是如此,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你說什麽?”曹太後霍的睜開了眼睛,嚴厲的目光逼視着張嚴,道:“你再說一遍。”
“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書省……”
“她去那裏做什麽?尚書省誰當值?”曹太後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不知道縣主去那裏做什麽,尚書省昨晚是石越當值……”
“膽大包天!”曹太後氣得身子直發抖,好半晌才說道:“柔嘉是怎麽進宮的?”
“她昨晚陪皇後下棋,宿在皇後宮中。一大早,皇後不見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結果有人說……”
“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後已經讓知情的人全部緘口。算上奴才,不過四五個人。”雖然知道太皇太後不至于殺自己滅口,但是說起這種宮闱之事,張嚴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在尚書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鍾。很快就出來了。後來就出了宮。”
“去了哪裏?”
“不知道。”
“此事關系到皇家的體統,不可外傳。”曹太後畢竟是見過各種世面的人物,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但是從她微微抖動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并沒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這件事,當是柔嘉縣主一時好玩。”
“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可外傳。”曹太後嚴厲的望了張嚴一眼。
張嚴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邺國公叫來。”
“是。”張嚴不敢再在慈壽殿多停,立時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當天晚上。邺國公府後門。
柔嘉牽着白馬,哼着小曲,輕輕叩了幾下後門的門環。如往常一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但是柔嘉卻怔在了門口,因爲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環,而是一臉怒容的邺國公趙宗漢。
“爹爹。”柔嘉眼珠兒一轉,燦然笑着,張開雙臂,撲向趙宗漢。
趙宗漢萬萬料不到自己的寶貝女兒來這一手,又是惱怒,又是憐愛,心中頓時一軟,幾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責罰了。但是慈壽殿太皇太後的嚴辭切責,卻讓趙宗漢心中一凜,勉強硬起心腸來,一把拉開柔嘉,闆着臉說道:“你随我來。”說罷轉身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頭,象小貓似的緊緊跟在趙宗漢的身後,一隻手還緊緊拉住趙宗漢的衣襟。
到了書房,趙宗漢吩咐一聲,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發出去,隻餘下他與柔嘉二人。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聲音雖然不大,卻有着從所未有的嚴厲與冷淡。
柔嘉此時早已發覺情勢不對,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會很痛的。”
趙宗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本來就最沒有威嚴的一個人,竟是被柔嘉弄得無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腸來,冷冷道:“你最近都在胡鬧什麽?”
“女兒何曾胡鬧?不過是去陪十一娘和聖人下下棋,有時候也去蜀國公主那裏玩玩。”柔嘉對付自己的父親,早就駕輕就熟。
“是麽?”趙宗漢冷笑了一聲,道:“你就沒去過尚書省下棋?”
“什麽尚書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卻揣着明白裝糊塗,一臉天真的問道。
趙宗漢見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後素來英明,幾乎要被她騙過,以爲她是被人冤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已經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須知尚書省那個地方,沒有诏令,連他也不敢随便去。他女兒倒好,六更時分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尚書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種種忌諱,朝廷的各種禮法都不放在眼裏。想到自己在慈壽殿被太皇太後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懼又怕,又慚又愧,趙宗漢不由怒氣上湧,厲聲喝道:“你還要抵賴麽?連太皇太後都知道了。”
柔嘉眼見父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早己知道此事難以抵賴了。但是卻不料竟然驚動了太皇太後,不由大吃一驚,急道:“女兒隻是去玩玩。”一面偷觑趙宗漢的臉色,一面低聲問道:“不會連累别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