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聽到話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忙道:“臣對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請太後明鑒。”
高太後“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道:“我自是信得過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賴卿家等大臣,又豈能談得上一個疑字?自古以來,猜忌大臣,都是自取敗亡之道。”
“太後聖明。”
“想來石卿也聽說過,太皇太後賜《漢書》第六十八卷給楊士芳。”
“臣聽聞過,這是楊家的榮耀。”
“楊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後卻賜以《霍光、金日磾傳》,亦是因爲太皇太後在病中,思慮未周所緻。天下忠臣何止千萬,霍光、金日磾也并非楊士芳可比。要賜,也應當賜給司馬光、石卿這樣的輔政大臣,而且也應當由官家來賜才是。”高太後委婉的說起太皇太後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絕不敢插嘴的,當下隻是靜靜的聽着。方說了幾句,便見高太後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總愛絮絮叨叨,竟和你說起這些話來了。你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傳。”
“臣理會得。”
“官家卧病這段時間,外朝之事,便要有勞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着一些奸人趁機作奸犯科……”
這位“女中堯舜”在會見的整個過程中,不曾說過半句逾矩的話語,隻是提到太皇太後對司馬光的信任,勉勵石越忠于職守,謹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後的态度,宛如春風一般和藹,完全是以對待子侄輩的态度,來叮囑着石越。但是考慮到這次召見的形式與時機,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暗示,石越卻不能不有更多的聯想。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太皇太後密召司馬光,結果高太後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後密召自己,連呂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凜,“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後;如果不說,那麽皇帝又會如何想?”
呂惠卿并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令石越陷入兩難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顆石頭扔出去,卻猶如丢進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沒有半點聲響。心裏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氣,因道:“當前的局勢,昌王受诏而不肯離京,太後接連召見子明、馮當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靈通。不知道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無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呂惠卿一眼。
“我卻沒有這個福份。”呂惠卿的話中有幾分酸意,兩宮太後召見大臣,卻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兩宮太後喜歡,但是心裏也不會怎麽受用。
“但是眼下的局勢,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還是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說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終于說出這句話,呂惠卿點了點頭,也不再遲疑,單刀直入的問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視着呂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在雪中踱了幾步,踏出幾個深深的腳印。停了一會,忽然斬釘截鐵的說道:“若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則必然是兩宮太後垂簾,我呂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貶斥遠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報。縱然頭碎玉階,我也要死争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呂惠卿這話無非是說得大方,因爲眼下的形勢,如果昌王登基,擺明了他的下場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兩宮太後一死,皇子親政,他這份功勞就大了。這根本是呂惠卿唯一的選擇,偏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此刻心中明鏡也似,面上卻不帶出絲毫,隻說道:“相公真無虧大節者!”
呂惠卿聽石越話中之意,已是贊同自己的立場,心中頓時大喜,道:“某願與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時已經知道,呂惠卿是擔心有一日他自己勢單力孤,在朝中孤掌難鳴,因此才選中自己合作,以應付目前的局勢。政治之道,變幻不定,數日之前,也許自己還是呂惠卿争寵固權上的敵人,呂惠卿要時時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動來尋求合作,實在不能不讓他感歎。但是他也知道,呂惠卿有一點說得沒錯,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賴于趙顼。但石越對趙顼的依賴性,卻并沒有呂惠卿所想像的那麽大。若趙顼真的大行,石越隻要力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講學,隻須謹慎行事,等自己的門人弟子一步步能進入朝堂,到了幼主親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必然是石越,而絕不會是呂惠卿,那怕僅僅從權術上講,時間也是站在石越這一邊的。一旦他石越退隐,赢得的,不僅僅是巨大的道德聲望和政治資本,還會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當年也這麽做過……”盤算着自己未來的處境,石越忽然想道。
不過對于石越來說,此時在權位上的利益與他實現自己理想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從權位上考慮,暫時性的退隐能夠收獲更多的名望,日後複出,聲勢當更勝如今;但是考慮到他的目标,以及他想實現這個目标的熱切心情,那麽長時間的等待,也會是一種極之難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并不願意選擇前者,也并沒有在民間從容耕耘的打算。
熙甯九年臘月二十五日。趙顼在病中接受文彥博、呂惠卿與石越等人的建議,封皇子趙傭爲均國公。
熙甯十年正旦。晉封均國公趙傭爲延安郡王,尚書令。
至此時爲止,太皇太後與皇帝已經病倒了二十二日。雖然報道太皇太後與皇帝的病情,依然還是一種禁忌,但是開封府已經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慶祝活動,似乎已經在隐隐的預示着什麽。而民間的活動,也開始自發的變成以向上天祈福爲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書省。
從熙甯九年臘月開始的兩府宿衛的意思是:樞府使副在睿思殿與侍衛們住在一起,尚書省的宰相則守在禁中尚書省。每隔十分鍾的時間,就有兩個内侍穿梭于睿思殿與尚書省之間,報告平安。
石越坐在火爐邊,翻看着各地的公文。他并不需要時時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幫人在外廳接收消息,隻有在發生意外的時候,才需要他來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覺,于是便從一堆公文中順手抽出一份下午剛剛送到的文書,打開閱讀起來。不知不覺,一直讀到六更時分,石越才覺得有點疲憊,站起來升了升懶腰。雖然有了座鍾,但是更鼓并沒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着打六更的習俗——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鱗白。
“一夕無事。”石越長長舒了口氣,拿起案上最後的一本文書,看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這是荊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内容非常的簡單,新化縣駐屯廂軍與梅山蠻發生沖突,新化縣出兵平叛,斬逆蠻三十餘人,遂平。這是軍屯起來第一起流血沖突,新化縣縣令特别拜章自請處分,并請求爲防止歸附不過幾年的梅山蠻再次叛亂,要求增派廂軍前往新化縣駐屯威懾之……
“喂!”
一個聲音把石越從思索中拉回了現實。石越擡頭望去,不由大吃一驚,詫訝的問道:“縣主,你如何可以來這裏?”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帶笑,清新如朝露,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問道:“你值完日了麽?我有事想和你說。”
石越愕然道:“有什麽事?”
柔嘉的眸子靈活的轉了一轉,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皺眉道:“此處不方便說話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崗來找我。”說罷也不待石越回答,轉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靈古怪,但公然跑到尚書省來找自己,也實是令他吓出一身的冷汗。此時生怕她再來或是糾纏不休,那裏敢不赴約?待到交班,便帶了侍劍與幾個随從,匆匆往牛尾崗而去。
牛尾崗在汴京封丘門外東約一旦左右的地方,因爲百姓以爲汴京城像一頭卧牛,而這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喚作牛尾崗。此時殘雪未融,崗上的樹木黑的愈顯其黑,白的愈顯其白,自有一種冬日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石越讓随從在崗下等候,自己隻帶了侍劍,騎着白馬上崗而來。他知道牛尾崗上有一座“撫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裏,便徑直往撫翠亭走去。果然,到了離撫翠亭還有數十步遠的地方,便聽到悠揚的笛聲傳來。石越與侍劍下了馬來,轉過一道彎,就見撫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個紅衣少女,手執白玉笛,一縷佳音散出,娓娓動聽。
石越細聽笛聲,便知不過是新手所爲。但是柔嘉居然會吹笛子,實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劍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柔嘉聽到笑聲,才知道石越來了,轉過臉來,兩頰已然紅了,她狠狠瞪了侍劍一眼,怒道:“侍劍,你鬼頭鬼腦的在笑什麽?”
侍劍勉強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縣主,我不曾笑什麽。”
“我明明聽到你笑,都是石越縱壞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間一閃,罵道。
侍劍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公子,我且跑遠一些,替你看着馬去。”說罷已經接石越手中缰繩,牽馬大步往崗下走去,一面高聲笑道:“縣主别惱,小人下次再給縣主陪罪。”
柔嘉漲紅了臉,望着石越,怒道:“沒半點規矩,都是你縱慣壞的。”
石越淡淡一笑,卻不去理她,隻問道:“縣主要找我來,究竟所爲何事?”
“我沒事不能找你麽?”柔嘉眼波流轉,忽然反問道。
石越一怔,陪着笑道:“若是縣主沒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說罷轉身便走。
柔嘉沒料到他真是說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腳叫道:“喂,你這個石頭,給我站住!”
石越暗暗歎氣,停住腳步,又回過身來,無可奈何的問道:“縣主還有何吩咐?”
“我找你來,當然有事。沒事冰天雪地的我跑這裏來做什麽?”柔嘉咬着櫻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隻怕也已經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終于,關心還是勝過了意氣,帶着惱意,柔嘉恨恨的說道:“你有大麻煩了,你還不知道麽?”
“大麻煩?”石越不由一怔,擡頭看着白雪世界之上的嬌豔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此恍惚。
37
白雪皚皚之中的牛尾崗撫翠亭,一個紫袍男子與一個紅衣少女靜靜的對立着。
“你是說,太皇太後還給過司馬君實大人一件東西?”石越的瞳孔驟然縮緊了。柔嘉細細的對他說了太皇太後召見司馬光的全部過程,太皇太後對自己如此強烈的猜忌,有點讓石越始料未及。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視下,雖然是在談論驚心動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對視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後對你有誤會。總要想個辦法哄她開心,去了她的心結,不要存了這誤會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縣主,有些誤會,是解釋不清的。你可知道你這樣做,冒了多大的危險?”
柔嘉扁扁嘴,道:“洩露禁中機密。我是宗室,最大的處罰,就是讓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輩子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石越見她嘴裏雖然說得輕易,但是說到守陵之時,身子卻是不自禁的顫了一下。知道那種孤獨寂寞,對于柔嘉這樣的女孩來說,實在比死了還要難受,又豈有不怕之理?他心中亦不覺感動,不由放低了聲音,柔聲道:“縣主,此事千萬不可再告訴任何人。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
“可是……”柔嘉擡起來頭,遲疑了一下,終于說道:“我已經告訴了十一娘,也告訴了皇兄……”
“皇上?!”石越頓時怔住了,聲音都不覺提高了許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樣子吓了一跳,以爲自己做錯什麽事情,回答的聲音都變得細不可聞。
沉吟良久,石越才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告訴皇上的?”
柔嘉歪着頭想了想,道:“是去年臘月十九日。”
“臘月十九日,難怪皇上那麽突然要讓二王出京。”石越在心中思索着事情的前前後後。“嘉王一向愛好醫術與道術,并無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卻顯然是聽說了什麽風聲。昌王雖然不與朝中官員結交,但是卻常常向皇帝谏言新法,幾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遊的布衣中,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稱得上禮賢下士……此時又遲遲不肯出京,難怪呂惠卿要和我聯名請皇上封皇子爲尚書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應,司馬光也不反對……”突然之間,許多隐隐約約的事情,立時變得清晰無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後誤會你,你不擔心麽?”
石越苦笑道:“我擔心也無用,這種事情,隻能日久見人心。千萬不能解釋,也不能刻意去做什麽,否則隻能弄巧成拙。你懂麽?”
“你當我是小孩麽?我自是懂的。”不知爲何,柔嘉心中忽然泛起一絲莫名的煩惱,停了一會,方說道:“但是我聽十一娘說,有人去了郡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禮單。十一娘還說要禮單的内侍還特意要了你送的東西,說是皇兄要看。她擔心終會連累你……本來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後寵愛的,而且那次送禮,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讓十一娘向太皇太後與太後求求情……我這幾日想見皇兄解釋一下,卻總是被擋住了……”柔嘉越說越覺得内疚,說到後來,便如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