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是正理。石越這樣的人,興許就是周公,但是就怕萬一是王莽,就悔之無及。所以,我以爲石越這樣的人,是國之能臣,國之幹材,卻不是社稷臣。老太婆這麽說,不是猜疑他,也是爲了保全他,讓他隻有機會表現他的好,沒有機會表現他的壞。”
“臣當銘記在心。”
“嗯。我信得過司馬公。外間之事,司馬公還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隻是那時候司馬公卻不可再拘泥于變法不變法的成見……”
高太後望了一眼匆匆離去的司馬光的背影,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慮。在慈壽殿門前定了定神,這才走進殿中。
“娘娘。”高太後走到曹太後床前,揮手讓宮女讓開,替曹太後蓋好被子,挨着床沿坐下,笑道:“娘娘,好點了麽?”
“老了,不中用了。我怕是熬不過這一關了。”曹太後歎了口氣。
“娘娘福大命大,斷然沒事的。我已經請了一群道士,去流杯殿祈禳。相信很快娘娘與皇帝就會好起來。”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麽?”曹太後心中一凜,望着自己的這個親侄女。
“宮中有點流言,說是皇子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與皇帝。請幾個道士作場法事,就會沒事。所以我就讓太清宮幾個道士去作法……”
“荒唐!”曹太後立時作色,怒聲罵道:“誰敢傳這種無法無天的謠言?立即斬了——你平素是個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這麽糊塗,竟信這等不經之事?!”
高太後不料自己這個好脾氣姨媽如此發作,不由陪笑道:“這也不是大事,甯信其有,不信其無。”
曹太後冷笑道:“什麽甯信其有,不信其無。将來傭兒是可能繼承大統的,你這不是要坐實這種謠言麽?難道你想讓傭兒不明不白的背上個不孝之名?還不快讓人把那幫道士給我叫回來。”
“這……”高太後嚅嚅道:“已經去了良久了。”
曹太後瞅見高太後的神色,心中霍然一驚,又重新打量自己的親侄女一眼,問道:“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
“是太清宮的一個老道士。”
“派人去,賜他一碗酒。”曹太後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這……這時候賜死,似乎不太好。娘娘與皇帝身體違和,正要多積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後此時心中已是雪亮,隻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罰惡就是行善,老天爺斷能體諒我。去吧。”
“是。”高太後無可奈何,隻得吩咐身邊的太監,道:“去賜清雲一碗酒。”一面轉身陪笑道:“娘娘,這也是我思慮未周詳之故。娘娘萬不可生氣。這事隻要不傳出去便沒事——方才司馬公來過?”
曹太後淡淡說道:“你雖是思慮未周詳,卻隻怕有人是處心積慮設這個圈套。我賜那個道士酒,已是不想生事。若扯出背後指使之人,不免失了皇家的體統。總之你以後不可再信這些東西,我知道你素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又是我的親侄女,斷不會爲自己去圖什麽事情,況且你也福貴己極——因此我才不疑你。我召見司馬光,便是爲了托他大事。日後你也可以信任他——滿朝文武,這是第一個可信之人。”
她話中不動聲色的敲打,高太後焉能不知其意,忙陪着笑,道:“我知道了。娘娘隻管安心養病,事情斷不會到那一步。隻說朝中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關系……聽說聖人也派人贈了石越扇子。”
“這事我知道。”曹太後喝了一口宮女喂過的湯藥,才繼續說道:“皇後年紀輕,能有什麽主見?我也不曾說石越不可信,隻說他不及司馬光可信。”正說話間,便見向皇後臉色慘白,匆匆走了進來,見着曹太後,便伏倒在床前,哭道:“求太皇太後、太後爲臣妾作主。”
曹太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與高太後對望一眼,問道:“聖人,發生了什麽事,你且慢慢說。”
尚皇後一面哭一面說道:“臣妾也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一群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麽法事。被侍衛攔住了,他們還說是奉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旨。恰好臣妾到了那裏,見他們怎麽也不肯走,隻得命侍衛把他們強行趕走的。臣妾查問過,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亂語什麽皇子出生克了太皇太後與官家——這種事情若傳起來,日後要讓朱妃母子何以自處?她母子二人,竟是沒有活路了……”
曹太後瞪了高太後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後道:“聖人不必擔心,胡進讒言的道士,我已讓人賜酒了。日後若有人敢胡言亂語,抓住一個杖殺一個。不用管他是哪宮的人,也不用顧什麽忌諱。這種無父無君、喪心病狂的話也說出來了,和謀逆也沒什麽區别。流杯殿依舊吩咐禦龍骨朵直好好守衛。這次禦龍骨朵直的指揮使是誰?”
高太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敢作聲。向皇後本來不知道此事與曹太後有沒有相幹,這次哭訴,本也有試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這時候聽到曹太後如此說話,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當下便收了眼淚,道:“臣妾原不當在這時候打擾娘娘,隻是一時亂了主意。那禦龍骨朵直這一班的指揮使,是楊文廣的孫子,叫楊士芳,忠臣之後。”
“嗯,是楊文廣的孫子,就沒什麽話說。他爺爺在英宗的時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兒,從我書架上,把《漢書》第六十八卷找出來,賜給楊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着一隻精制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給趙顼喂藥。骨銷形瘦的趙顼望着漸漸變成美麗少女的柔嘉,強作笑容,細若柔絲的說道:“十九娘,朕再也沒想到你也會這麽體貼。”
柔嘉望着趙顼的模樣,想哭又不敢哭,低着頭,含了眼淚不敢看趙顼。趙顼勉強笑道:“朕還沒給你找個好婆家,不會有事的。不要這個樣子,日後你出嫁了,朕還要按公主出降的規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着,斷斷續續的說道:“可是……可是……我聽到娘娘和司馬光說話……”
“娘娘和司馬光說話?”趙顼心中疑雲頓起,看了看左右無人,問道:“娘娘和司馬光說了什麽?”
“娘娘向司馬光囑托後事,說要司馬光好好輔佐幼主,要他保着幼主登基,保着幼主親政。還說……”柔嘉一面說,一面已是泣不成聲。
趙顼微微歎了口氣,道:“還是娘娘想事情周詳,司馬光的确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麽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馬光說的話,原原本本的和朕說一遍。”
柔嘉當下依言把曹太後和司馬光的對答,向趙顼複叙了一遍。說到石越之事時,柔嘉忍不住說道:“皇兄,石越是個忠臣,娘娘是誤會他了。”
趙顼卻似沒有聽見一般,隻是在那裏發怔。柔嘉等了良久,見趙顼依然不出聲,想起自己私聽這等機密之事,此刻說了出來,這個皇兄雖然一貫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并非絲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當下小心翼翼的喚道:“皇兄……皇兄……”
趙顼猛然一震,回過神來,道:“十九娘,這等機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還有誰知道?”
柔嘉漲紅了臉,低聲道:“昨兒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後,見她睡了,就沒敢說話,我原是想等娘娘醒來的,然後向她問安,便等在帳後,那時殿中無人,我也便睡着了,誰知後來聽到娘娘召見司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聽見了他們說話。後來司馬光走了,太後來了,我這才偷偷的溜了出來。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說過這件事情,十一娘說,這件事情不能不告訴皇兄你……”
趙顼點點頭,低聲道:“你做得對,十一娘也很懂事體。不過這種事情,再不可外傳。”
“我們理會得。隻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個忠臣,娘娘定是誤會他了。十一娘也這麽說來着……”
趙顼奇道:“你爲何要着急替石越開脫?”
柔嘉臉頰飛紅,垂首說道:“我隻是覺得石越确是個好人,對皇兄又很忠心……”
趙顼心中卻愈發生疑,又問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說話?”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趙顼的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回道。
“連你和十一娘這種從來不關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說話。看來石越和皇帝國戚們的關系,一定很好吧?”趙顼微怒道,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
柔嘉沒料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辯幾句,誰料反似激起趙顼的猜疑,心中頓覺委屈,“哇”的一聲,竟哭出聲來。趙顼一向寵愛這個妹子,見她着急,心中微覺不忍,但這個時候,卻也隻得硬起心腸來,不去理她。躺在床上閉目休息,諸般事體頓時湧上心頭,那裏靜得下來?太皇太後的眼光與判斷,趙顼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确,朝中的大臣,真正稱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石越是個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爲自己對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見得有極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于脫控。但是如果這時候托孤給他,隻怕石越難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楊堅也說不定——一個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時候願不願意退下來,就很難說了。設想如果自己死了,兒子登基,到兒子親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時間,以石越的能力,絕對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中。既便石越到時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孫子繼位——曆來皇帝的壽命是很短的,這一點趙顼心裏非常清楚。一個人柄三朝朝政,是多麽可怕的事情,趙顼豈能不知?因此,若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後也不幸去世,那麽最可信任的人,無疑是司馬光與王安石。
“但是此時召回王安石,會不會太過于驚駭物聽?”趙顼雖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并沒有油枯燈滅的感覺。這個念頭尚未決定,忽然,另一個念頭又浮上腦海:“太皇太後讓司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麽意思?”
望着漸漸止住哭泣的柔嘉,趙顼忽然有了一種非常疲憊非常疲憊的感覺。“好想休息一下啊。”趙顼又閉上了眼睛。
36
熙甯九年臘月二十二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爲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份外妖娆。汴京城中一切平靜如昔,唯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着這場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連下了幾道诏令,措辭嚴厲的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份,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颢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子與顔子并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珪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于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诏書,中午便匆匆就離京,連太皇太後與太後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驿。而昌王趙颢,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隻是昌王府從接到诏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這足以令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員議論紛紛了,昌王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當然更令他們難以猜測的,卻是太後的心裏,是在想些什麽?眼下暫時的平靜,下面究竟掩伏着什麽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樣,在白雪消融之前,人們誰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麽。
昌王趙颢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中,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豔,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并非尋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内窗明幾淨,陳設卻極爲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着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一個青衣書僮正引着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極之寬大的鬥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着頭,随着那青衣書僮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那書僮與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子,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誦讀之聲嘎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裏面打開了。青年男子走到門口,淡淡的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颢。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鬥蓬,露出裏面的道袍,随手将鬥蓬遞給那僮子,然後才看着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颢一邊把他請入屋中,一邊揮手令那僮兒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這屋中與外面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中陳設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裏供暖的。
親手爲客人奉茶之後,趙颢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麽?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别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着昌王,肅然道:“大王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麽?”
趙颢不以爲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麽禍事?”
“大王爲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隻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颢的關系顯然非同一般,是以并無一句客套,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麽?”趙颢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爲小王看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