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不客氣的言辭,也隻有文彥博敢說。趙顼肅容道:“文卿所言有理。”心中卻不免大覺掃興,轉目去看場中比賽。這時場中的争奪已經進入白熱化。講武學堂采用淘汰制教學,從七月中旬開學算起,半年爲一期。眼下期末将至,有數百人将要慘遭淘汰,衆軍官都在明争暗鬥,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肯落人身後。何況這是皇帝親自觀賞的擊鞠比賽!李世衡領銜之右朋,其教官是軍中勇将林廣;而田烈武所率之左朋,其教官則是王韶之子王厚。二人都是軍中之佼佼者,自然更是多了一個心眼,雖然一個人訓練騎軍軍官,一個人訓練步軍軍官,但是平常也會互相較勁,二人所訓練的軍官,都稱得上講武學堂中最出衆的學員。這時球隊的輸赢,更關系到二人的面子。在這種微妙的關系影響下,場上兩朋對員的比賽,更是越發的激烈,每隔一會,就會出現兩杖相交,脫手飛出的刺激場景。有一次左朋負責進攻的吳安國與右朋李世衡交馬擦過,雙杖齊揮,一齊擊在木球之上,竟然将球擊成碎片!弄得裁判不得不換了一隻球繼續比賽。好在講武學堂紀律甚嚴,倒沒有人敢故意傷人。
郭逵因爲是講武學堂的山長,眼見衆學員如此兇猛,亦不覺得意,不由笑着低聲向範純仁誇耀道:“堯夫之前可曾見過這樣的擊鞠比賽?此虎狼之師也。”
範純仁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曾擡一下,淡淡回道:“王者之國,當有仁義之師。”
郭逵被範純仁搶白,不由當場嗆住,做聲不得。石越聽到二人對話,卻是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但此時卻不便多說。隻是注意欣賞場中比賽——此時李世衡率領右朋已經扳回一分,左朋虛架上的旗幟又被拔掉……
左朋之中,田烈武與石越有賓主之誼;而吳安國因爲其表兄康大同的關系,也有數面之緣,石越自然是比較傾向于支持左朋。但是以他的身份,卻不便表露出過多的傾向性,因此隻是随波逐流的鼓鼓掌,叫叫好,實在沒什麽樂趣可言。反倒是薛奕因爲與田烈武、吳安國相熟,叫起好來比較肆無忌憚。
趙顼見薛奕如此偏愛左朋,因笑道:“薛卿家以爲這場比賽,誰會獲勝?”
“臣相信是左朋。”薛奕直率的回道。
趙顼故意笑道:“朕卻以爲會是右朋。卿可敢與朕賭上一局?”
薛奕哪裏料到皇帝會找他打賭,他不知朝中規矩,因躊躇道:“這個微臣實是不敢。”
“朕有一柄七寶劍,便以爲此爲賭注。卿若赢了,七寶劍歸卿。卿若輸了,須輸點什麽物件與朕?”
薛奕見皇帝興緻高昂,便不敢再推遲。當下欠身笑道:“陛下,臣若赢了,不敢要七寶劍。隻請陛下準了臣的《海船水軍七事劄子》。臣若輸了,三年之内,臣保證将淩牙門附近大小島嶼,全部納入陛下的疆域之内,讓淩牙門成爲陛下在海外的聚寶盆!”
薛奕所上《海船水軍七事劄子》,說的是薛奕向大宋朝廷提出的七條建議:
其一,重編海船水軍編制,将“自成一軍”的海船水軍編制獨立于普通軍隊之外,海船水軍之規模将定爲四大船隊——杭州第一軍、廣州第二軍并轄駐歸義城海船水軍、登州第三軍、淩牙門第四軍,用十年時間建成,共轄福船級戰艦一千八百艘。
其二,降低海船水軍維持軍費,藏兵于民,以民養兵。在杭州、廣州建海船水軍學堂,培訓海船水軍武官;平時船隊由水軍武官爲主要力量,隻保留極少數規模之水手,以打擊海盜,保護商路安全爲主要任務。所有出海貿易之商船水手,每十年必須在海船水軍學堂接受一次爲期半年到一年的軍事訓練。兩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上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不得超過六成;四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不得雇用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
其三,鼓勵民間武裝船隊建設,強行命令所有民間武裝船隊必須向朝廷雇用一定數量之水軍武官。統一規定大宋海船水軍與商船之不同旗幟,頒布諸國,懸大宋旗幟之船隻,即爲大宋之财産,有敢劫掠者,必報複之;
其四,杭州、泉州、廣州夷商居住之蕃坊,可依舊保留,其中大宋居住十年以上,無犯法作奸,願意歸附爲大宋子民者,可以視同漢商,其子孫可以參加科舉做官,其商船許懸大宋商船旗幟;
其五,征募無賴子弟、貧寒農夫,以及乞丐、犯法者,移民淩牙門;
其六,鼓勵大宋商人向淩牙門東南諸島之夷人購買土地,在當地興辦各種行業。大宋海船水軍将保證其合理利益不受損害。自淩牙門以東、以南,所有無人居住之島嶼與土地,皆爲大宋皇帝陛下之私人财産。大宋子民可以向皇帝陛下支付一定之費用購買。大宋軍民亦不得侵害所有願意向大宋稱臣之蠻夷領地。
其七,凡海外諸夷向大宋稱臣納貢者,其酋長繼承由其部自行決定,但繼承者必須在中土或者交趾接受過官學儒家教育,且必須由大宋頒布任命。接受王化者,大宋待以藩邦之禮。拒絕王化者,隻須不攻擊大宋軍民,不危害大宋海外領地之安全,不與大宋之藩屬發生沖突,大宋亦以寬大之心,許其自在于蠻荒之地。惟其領土範圍,亦不受大宋之認可。
薛奕所呈之七事,顯然其中也有石越之意志。範圍并不限于海船水軍之建設,而涉及到宋廷對環南海地區的态度。這份著名的《海船水軍七事劄子》,甚至可以說飽含攻擊性。一千八百艘福船級海船水軍的規模,其背後的實質意義是,一旦總動員,就可以出動數十萬人規模的龐大海軍,這種規模龐大的構想,有史冊記載以來,都無人敢想。在石越的建議下,薛奕提出了藏兵于民的構想。讓日益蓬勃發展的海外貿易商人,來替宋廷供養規模龐大的軍隊。而對待遍布于環南海諸島之部落,薛奕亦采取了兩手策略,一方面對那些規模較大的部落進行拉攏,給予藩邦之禮,隻求讓大宋商人前往投資與通商即可;而對待小部落,願意接受“王化”的,自然也予以承認,以拉攏爲自己的盟友,打擊那些不願意接受“王化”的小部落——南海地區有無數的欠發達部落,在當時根本不知道“大宋”爲何物,自然不會願意來接受“王化”。與此同時,薛奕毫不客氣的将所有無人荒島贈予了趙顼。石越對于各種殖民史都不算陌生,但是他本人既無願望也無可能去推行種族滅絕政策——如果他敢喪心病狂的那樣做,必須會在國内變成過街老鼠,這種政治風險既便是呂惠卿、蔡京一流的人物,也會顧忌三分。因此石越對環南海地區的态度是:一、盡可能的化夷爲漢;二、盡可能的把土著居民變成大宋商人的佃農。石越的這種思想,與薛奕不謀而合,表現在《七事劄子》中,便是第六條與第七條。
這份劄子在原則上并沒有受到激烈的反對。讨論的重點是可行性,至少戶部尚書司馬光的态度相當明确,他絕對不願意爲這“沒有必要”的海船水軍擴軍花一分錢。譬如司馬光認爲,杭州的第一軍和登州的第三軍,完全可以合并,以五百戰艦的規模,絕對可以牢牢控制東海而不受任何挑戰;而淩牙門第四軍與廣州第二軍總數高達一千艘的水軍規模亦過于浪費。司馬光從交趾海戰中得到經驗,認爲有一百艘戰艦,足以控制南海。縱然要與注辇國争雄,總數在六百艘的規模,便已經綽綽有餘。所以司馬光堅持,一千八百艘戰船,最起碼可以削減到一千一百艘甚至是八百艘。
而文彥博則認爲,第六條和第七條,表面客氣,但實質卻過于咄咄逼人。讓海外諸島爲大宋創造财富,固執如文彥博也不會反對。但是他認爲如果到處挑起紛争,并不是天朝的榮耀,而是天朝的恥辱。天朝處事應當有天朝之風範,不當如同蠻族一般,以力服人。而且如果介入太多,會出現兵力不足的狀況。而且文彥博非常懷疑,強迫水手受訓的計劃能不能得到真正的貫徹,他懷疑會因此重蹈保甲法的覆轍。隻不過因爲這損害的是南方商人的利益而非農民的利益,所以文彥博心裏認爲:既便是失敗,也無所謂。
比較有利的是,兵科給事中已經表露出贊許的态度,似乎不會出現被封駁的情況。因此,趙顼的态度,便成爲了關鍵。薛奕才敢壯着膽子,向皇帝提出如此請求。
趙顼卻隻是不置可否的一笑,用手指着文彥博,笑道:“朕便同意,若樞使不同意,也是枉然。國家大事,不可草率。朕這個皇帝,不是什麽事都可以做主的。”
薛奕忙說道:“那是因爲陛下是英明之君主,善于納谏。這是大宋之福。”
“卿既然知道此理,依然賭七寶劍便是。”
“七寶劍非人臣之物,臣不敢賭。臣鬥膽,要請陛下恩許臣前往樞密會議與政事堂向執政說明主張。”薛奕畢竟年輕,耐不住中央政府決策的那份謹慎或者說拖沓。
趙顼顧視文彥博,哈哈大笑,道:“卿欲作說客?那朕便許卿。若左朋勝了此局,便讓樞密院與政事堂會議,聽卿陳叙。”
薛奕聞言大喜,拜道:“謝主隆恩。”
趙顼笑道:“不忙着謝恩。卿以爲左朋必勝麽?隻恐未必然也。”
34
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頭打量了一眼大門新貼的兩尊門神:東側是一尊頭戴金盔,身披铠甲,全身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托塔的天王;西側的天王,則是右手執劍,左手舒掌當胸,足下踏着藥叉。兩個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圓,威風凜凜。
秦觀見田烈武臨行還回身打量門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門神有什麽好看的?田兄聽說過蘇學士的那句話麽?”
田烈武愕然問道:“什麽話?”
“吾輩不肖,傍人門戶,何暇争閑氣耶?”秦觀搖頭晃腦念道,一邊笑道,“這是蘇學士取笑門神的話。”他這廂話方說完,一旁的文煥已經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田烈武隻是一本正經地搖了搖手,看着秦觀說道:“神靈無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觀見他如此嚴肅正經的模樣,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于他,隻抿嘴說道:“快走罷。唐康時隻怕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文煥一邊上馬,一邊笑道:“難得有個假期,卻要陪着你田烈武來家裏看老婆孩子,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麽孽。我可等着唐康時給我找幾個漂亮的女孩來……”
秦觀笑道:“文兄,你這就不對,你這是當着田兄的面說嫂子不好看?”
田烈武紅着臉,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們快走罷。”說罷揮了一下馬鞭,便徑出了巷子而去。秦觀與文煥連忙緊緊跟了上去。
此時已是熙甯九年十二月八日。
就在昨日,朱婕妤順利誕下皇六子,因爲前五子都已夭折,因此,這個被賜名爲趙傭的皇子,實際上就已經是皇長子。母憑子貴,朱婕妤稍後因此被晉封爲朱賢妃,成爲正一品的天子夫人。子嗣累累夭折的趙顼,在朱氏生下趙傭之後,立即下诏天下大賀三日。并且陪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皇後,前往大相國寺祈福。
正是托了這位皇子的福,被編入骁勝軍,擔任骁勝軍第三營第四指揮指揮使的田烈武與擔任骁勝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文煥,才得以回汴京遊玩數日。骁勝軍是騎軍教導軍,其骨幹力量都曾經在講武學堂受訓,經過殘酷的訓練淘汰而出。骁勝軍五營都駐紮在京師黃河北部諸鎮,第一營在陳橋鎮、第二營在郭橋鎮、第三營在潘鎮、第四營在酸棗、第五營在蒲城。骁騎軍的軍部則設在藩鎮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對于自己爲何編入第三營,而并非王厚爲都指揮使的第一營,記憶非常深刻。約将近一年之前,皇帝趙顼視察講武學堂,在一場擊鞠比賽之中,田烈武爲朋頭的左朋在付出兩人骨折的代價之後,最終擊敗右朋。此後,講武學堂又進行了一次演習,由林廣統率步軍協同神衛營,模拟對抗王厚統率的騎軍——這樣的“演習”在大宋曆史上是第一次,雖然箭簇、槍頭都已取去,但是神衛營那如雨點一般的石灰包,還有步軍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讓從未參加過實戰的田烈武興奮異常。
這場演習起先由于王厚輕敵,直接與嚴陣以待的林廣軍進行正面對決,結果導緻隊伍“死傷慘重”,那一次能發射數十支箭的床弩,還有隻放煙不爆炸的演習用霹靂投彈,在進行陣地戰時的威力,大出王厚的意料。在這次演習的第一輪沖鋒中,田烈武就不幸“陣亡”,他身上有無數石灰印,證明如果那是真的戰場,他早已變成刺猬。但是吃過苦頭後的王厚,立刻變換作戰方式,采用了遼國騎軍常用的戰法,憑借騎兵的機動優勢,永遠隻與林廣的軍隊保持距離。而文煥則率領着一支小隊,隻要林廣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擊,當對方起來反擊,他立時便遠遠跑掉;吳安國則死死盯住林廣部的“糧道”。林廣雖然努力約束着部隊不要分散,但是卻在一個山頭“糧草耗盡”,吃了三天野菜之後,被迫“投降”。在這次演習之後,王厚認爲田烈武太富犧牲精神,結果在骁勝軍成立之時,他推薦的指揮使名單中,便沒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營都指揮使金彥卻看中了他,向骁騎軍軍部請求,把他調入了自己的麾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