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濬的軍隊似乎沒料到防守的耶律乙辛會主動出擊,營中的抵抗沒能對耶律乙辛的軍隊形成有效的狙擊。在如潮水般的沖擊之下,隻有節節敗退,很快,所有的殘兵敗将都聚集到了金帳周圍。但耶律乙辛部殺得性起,仿佛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卷來,數以千騎的馬匹沖向金帳——“轟”地一聲巨響,整個金帳平空陷了下去,沖鋒中的馬匹來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中。許多人從馬上被摔了出去,當時就被摔得腦漿迸裂而死。
便在此刻,耶律濬大營的四周,“嗚嗚”的号角再次吹響,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馬,在響徹天地的喊殺聲中沖了過來。
“中計!”耶律乙辛頓時臉色慘白,一咬鋼牙,高舉佩刀,高聲呼道:“孩兒們,我們拼了!”竟然親自率着中軍殺了過去。但他耶律乙辛願意拼命,各部族的軍隊卻不願意拼命,不知道有誰發現潢河方向沒有敵人,立時便帶了自己部族的軍隊,向北方逃去。衆多本來都心懷異心的部族軍隊,頓時紛紛效尤,反倒有不少軍隊和耶律乙辛的中軍沖撞在一起,自相殘殺起來。
逃跑的軍隊越來越多,起先是部族軍,後來連契丹軍隊也開始逃跑,兵敗如山倒,一隊隊軍隊如同喪家之犬,再次渡過潢河,一路北竄,各自向自己的老家跑去。契丹軍隊害怕處分,幹脆各自向自己家裏逃去。僅僅在瞬息之間,耶律乙辛的十幾萬大軍,竟然作鳥獸散。
耶律乙辛眼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決一死戰的雄心也早已煙消雲散,撥轉馬頭,帶着身邊未散的幾萬人馬,渡過潢河,也不再去管兀自在長樂城邊和蕭阿魯帶對峙的耶律連達,徑直向保和館逃去。
大軍渡過潢河之後,耶律濬安排了追擊部隊,向章惇笑道:“貴使相信朕能打赢這一仗,朕也沒有讓貴使失望。”大戰之前,雖然爲以防萬一,遼人要宋使先行回國。章惇卻堅持隻讓副使黃庭堅先行返國,自己一定要親自領略耶律濬的用兵。對此,耶律濬倒是非常的欣賞。
“陛下指揮若定,料敵先機。臣十分佩服。”章惇微微欠身,恭維道。雖然此次大勝,主要還是因爲耶律乙辛的部下各懷異心,軍心不穩。但是耶律濬能算到耶律乙辛會來劫營,章惇的确不能不佩服。“接下來,就要祝陛下早日生擒叛逆,結束内亂了。”
耶律濬笑道:“雖然敵軍瓦解,但耶律乙辛老謀深算,若不能一戰成擒,總是心腹大患。他在燕王城屯集了大量軍資,駐紮了萬餘精兵。自以爲機密,旁人不知,朕卻了如指掌。朕料他新敗之後,必然不會再去上京,反而會奔燕王城。但無論他奔上京還是往燕王城,其間必經之道,就是保和館。隻要阿斯憐能阻住他,他便在劫難逃。”
章惇起身一拜,問道:“陛下之謀略實不可測。然有一事不明,若耶律乙辛不來偷營,又當如何?豈非緻蕭将軍于死地?”
耶律濬大勝之後,不免微有得色,笑道:“耶律乙辛其人,多疑好賭,愛用智計。他自以爲知兵,不願犯分兵之錯。但是在河水結冰之季尚臨河紮營,是不過趙括之流。朕與謀臣商量,料他騎虎難下之時,必然铤而走險。但若他不來,朕就讓耶律信攻下長樂城,讓阿斯憐攻下保和館。切斷燕王城與他的通路,斷他糧道。待他分兵去攻長樂城與保和館,朕再引大軍攻之。他再無不敗之理。況且朕還有一着奇兵,阿斯憐斷不至于陷于死地。隻不過兵事貴在機密,卻不可使旁人知曉。”
章惇知道耶律濬口中所謂“謀臣”,必然是指蕭佑丹。想到此人将耶律乙辛算計于股掌之中,處處都先一步料到,心中不由凜然。對于大宋來說,自然遼國内亂越久越好,但是如果事情的發展不盡如人意,自然是先示好于強者更加劃算。想到來遼之前,皇帝忽然召見,一改前态,不惜以出售震天雷爲代價,一定要盡快達成盟約,此時想來,其中必然有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内情。章惇暗中揣測,已知職方館必然在中間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相對準确的報告了遼國雙方的情況。一念及此,章惇才稍稍放心。一面笑道:“敢問陛下,不知那隻奇兵,又是什麽?”
“朕聽說貴使也曾統兵打仗,何妨猜上一猜?”
章惇微一沉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道:“莫非是右軍?若由敝人來用兵,則右軍攻下松山後,可以分成兩支,一路大張旗鼓,直取于越王城;另一路,卻偷偷向西渡過黑河,因爲保和館必然先被蕭将軍攻取,從保和館附近渡河,可以非常安全。這一路奇兵,退可以替蕭将軍固守保和館,進可以抄襲敵軍。”說到此處,章惇已是十分确信,不由擊掌贊道:“真是妙計。難怪右軍陛下要派兩位名臣統軍。”
耶律濬哈哈笑道:“外人自是以爲朕不信任蕭奪剌,所以派蕭迂魯去監視。卻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将一路之軍托于蕭奪剌,焉有不信任之理?”
但事情并未完全如耶律濬預料地發展。熙甯八年冬十二月。在潢河之畔大破耶律乙辛之後,因爲右路軍的蕭迂魯沒有及時趕到保和館,耶律乙辛率領殘軍突破蕭忽古的保和館防線,成功抵達燕王城。保和館之戰,雖然慘烈,卻沒有任何懸念。因爲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兼之又是耶律乙辛經營十數年的部隊,蕭忽古雖然勇猛,卻也無力回天。他部下的五千騎兵戰死三千餘人,生還者人人帶傷,卻依然沒有阻止住耶律乙辛。
而在潢河大捷之次日,長樂城守将即向耶律信投降。耶律連達率軍向燕王城逃竄,卻撞上蕭迂魯遲來的援兵,在前有強敵,後有追兵的情況下,耶律連達不戰而降。
由于天氣過于寒冷,耶律濬渡過黑河,占據黑河城之後,被迫停止了對燕王城的進攻。耶律濬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将耶律乙辛剿滅的想法,率大軍返回中京,靜靜等待春天的到來。
33
朱仙鎮講武學堂。擊鞠場。
擊鞠與蹴鞠不同,擊鞠又叫“打球”,是一種馬球。乃是軍中最重要的體育活動。分爲大打和小打,大打就是打馬球,騎馬進行;而小打則是騎着小馬或者驢騾打球,在民間流行較多,甚至有女子參加。講武學堂的擊鞠場場地平坦,是用石灰石與黃土整平的土地,占地一千步見方。東西方向,各有丈餘高的球門;球門之後,各有一個虛架;球門兩旁,各插旗十二面。在南北向,各有五面大鼓,十個鼓手以及一支樂隊。
趙顼的滾金龍袍裁剪緊湊,顯得非常精神。在擊鞠場的北面,早已搭起一座高台,趙顼便端坐高台正中央的禦椅之上,觀看講武學堂的擊鞠比賽。站立在皇帝身旁的,除宦官李憲與李向安之外,有樞密使文彥博、樞密副使王韶、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吳充、參知政事兼太府事卿石越、吏部侍郎韓維與範純仁、兵部侍郎郭逵。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材挺拔、雙目炯炯的年輕将官,格外引人注目。一位低級武官,能站在衆多朝廷重臣的行列之末,陪同皇帝觀賞比賽,實在不知道讓多少人羨慕、嫉妒。站在高台之下的郡馬狄詠,每次目光掠過這位年青武官的身上,都無法掩飾住自己目光中的欣羨;不僅是他,在球場南面觀看比賽的講武學堂的師生,目光隻要掠過此人,心中的情緒都相當複雜——羨慕、嫉妒、佩服、不屑,沒有人說得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薛奕!新近授武經閣侍講、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
擊鞠比賽首先進場的,是一隊手持哥舒棒的人員,這些人進入場中,即向皇帝所在的高台跪倒,山呼萬歲。李憲雖然明知趙顼對擊鞠比賽非常熟悉,仍然欠身說道:“陛下,這是負責維持球場秩序的球場衛隊。”
趙顼微微額首,道:“讓他們平身,各歸本位。”
“遵旨。”李憲應聲答道,一面走高台之前,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球場衛隊免禮平身,各歸本位。”
“謝主隆恩。”球場衛隊便帶了哥舒棒,向球場四周跑去,站在球場周圍。
緊接着,在悲壯雄渾的《涼州曲》中,兩名手持紅旗的裁判走入場中,着绯繡衣的左朋和着綠繡衣的右朋共三十二也從球場東西兩面騎着高大的駿馬,穿着烏黑發亮的馬皮靴,手執下端彎曲的鞠杖、戴着華插腳折上巾入場,他們所騎的駿馬都已結尾。石越已不是第一次觀賞擊鞠比賽,自然知道這每朋十六人中,各有二名守門員,一名朋頭(隊長)。隻見隊員們在裁判的率領下,一齊下馬向皇帝請安。趙顼向來酷愛馬球,在宮中便經常和兩個弟弟打球爲樂,這時早已伸直身子,笑道:“免禮平身。可令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李憲微笑點頭,轉身面向球場,拖長了聲音高聲說道:“皇上有旨,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衆人謝恩上馬,便聽鼓聲擂動,裁判取出一隻中空木制紅色漆球,抛向空中,左右兩朋隊員立時馳逐上前,執杖擊球。紅色木球在空中飛馳,绯衣與綠衣交插穿過,無論是北面的皇帝與衆重臣還是南面的衆軍官,都立時被緊張刺激的比賽所吸引,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叫聲。李憲在皇帝身邊低聲說道:“左朋朋頭叫田烈武,是忠臣之後,陛下親點的武進士;右朋朋頭叫李世衡,原本是禁軍指揮使。”
趙顼哪裏還記得田烈武是何許人也,随口“嗯”了一聲,便見一個绯衣球員,手持鞠杖乘勢奔躍,在空中運球,向前連擊,讓球始終運行在馬的前方,一騎穿行于綠衣球員之間,矯若遊龍。其他绯衣球員則緊緊護在他的周圍,阻擋綠衣球員攻向他身旁。到了東門之前,他突然加速,鞠杖如閃電般在空中揮過,那個紅色木球竟然旋轉着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騙過來阻擋的兩個守門員,從球門的角上射入。一個裁判立時舉起紅旗,高聲說道:“左朋勝一籌!”然後便聽鼓聲響起,樂隊奏樂,歡聲雷動,裁判跑到西門之後,拔出一面旗來,插入虛架之中。以示左朋得了一分。
趙顼見此人球技如此精湛,也不禁大爲贊歎,向薛奕笑道:“薛卿,聽聞卿家也是擊鞠高手,不知較此人如何?”
薛奕忙欠身答道:“回陛下,此人球技,遠在微臣之上。然而臣以爲,左朋能得此一分,不全由此君球技高超,而主要是左朋配合有緻。”
“哦?”趙顼不由來了興趣,向前傾了傾身子。
“左朋之戰術分工明确。臣剛才觀察,發現左朋除守門者二人以外十人,有四人專責防守,有四人專責傳球與保護,另有二人專責進攻。隻要右朋有人得球,必有四人騎馬上前争奪,其中二人負責吸引對方注意,二人負責夾擊對手。以緻右朋任何一人得球,都不能一直護球前進。而一旦左朋得球之後,則立即會傳給進攻的二人,另有四人則緊緊守護在這進攻的二人身旁,擋住右朋的搶奪。雖然進球之人球技之精湛的确爲臣所僅見,但是左朋隊長居然自甘爲人作嫁衣裳,甘當兩名進攻者的守護者之一,臣非常佩服。這守護者極是吃力不讨好,鞠杖揮舞,烈馬疾馳,身體難免受到攻擊,輕則破皮流血,重者傷筋動骨。而衆人能見到的,所贊歎的,則隻有進攻者的榮耀。但以臣之見,這種采用雙球門制的擊鞠絕非一個人憑着了不起的球技可以取得勝利,重要的,還是全隊的配合與犧牲精神。”
薛奕這一席話,說得衆人頻頻點頭。趙顼正要贊歎幾句,忽聽到南面發出一陣驚呼之聲,隻見擊鞠場上裁判揮動紅旗,原來左右朋各有一名隊員在争奪紅球時,用力過猛,球沒有擊到,兩杆鞠杖卻是重重的擊在一起,竟都是脫手而飛,順着這巨大的慣性,二人都被從馬上帶了來下,好在二人都算是武藝精湛,在空中順勢翻轉,才沒有把腿給摔斷。這二人也甚是強悍,雖然鼻青臉腫,可從地上爬了起來,揀起鞠杖,便躍身上馬,示意裁判還可再戰。
趙顼與衆重臣觀賞過無數的擊鞠比賽,都知道擊鞠是充滿危險的運動,有時候甚至導緻頭部都被擊碎。正因爲它的刺激與超強的對抗性,才廣受歡迎,并且成爲北宋軍中最重要的體育活動之一。但是似眼前這種悍不畏死的行爲,卻是十分少見,因爲一般受傷之後,自然是要換人再戰的。趙顼不由歎道:“此亡命徒也。”
文彥博微一欠身,淡淡回道:“軍中正需要亡命徒。這裏章楶調教有功。”
趙顼一怔,立時覺得文彥博所說有理,不由注目石越,笑道:“這也是石卿建議之功。若禁軍軍官人人都能敢死争先,我大宋的軍隊,便可無敵天下。”
石越忙欠身謙道:“臣無尺寸之功。這全是郭侍郎與章祭酒之功,是講武學堂衆教官之功。”
李憲笑道:“陛下,同樣的白菜,在普通的婦人手中,不過尋常之物;而入大廚之手,則能化腐朽爲神奇,其美味不可勝言。古人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若以治國與烹饪相比,則治國者之能力高下,則能決定國家之強弱。石越之策雖然有奇效,然而非陛下誰又敢用之?因此微臣以爲,這是陛下擢用賢能之效。”
趙顼雖明知是奉承之語,亦不由得搖頭微笑。
文彥博卻是有幾分看不慣李憲,冷笑道:“方才薛奕所說,一人進球,功在全隊。凡事有成功,皆是衆人齊心協力,兼之策略得當所緻。臣望陛下不要以爲天下事的成功,全是因爲陛下一人之英明。陛下不英明固然不足以成事,然而事情之所以能成功,卻也不僅僅是陛下英明之故。若非有章楶、王厚、林廣等人,講武學堂未必有今日之氣象。陛下爲萬民之主,須要賞功罰過,賞罰分明,方能使國家興盛。人主若與臣下争功,則是亡國之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