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乙辛一方真正的依賴,是利用時間與險阻來拖垮耶律濬。隻要時間一長,南方的宋朝、東方的高麗、西方的夏國,還有楊遵勳、女直部落,都會嗅到味道,一起來搶奪,到時候耶律濬就算是阿保機轉世也無力回天;而耶律乙辛便有機可乘。這一點,不僅耶律乙辛心裏明白,很多将領也明白。耶律濬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賢名,畢竟又是天下公認的遼國太子,他的正統地位遠遠強過耶律乙辛擁戴的小皇帝。這一點給耶律乙辛一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衆人口裏不說,但是潛意識裏,都己自居于叛逆者的角色。不過借着一個小皇帝的名号,來自欺欺人罷了。
“報……”黃塵之中,一個背上插着一面旗幟的士兵騎馬疾馳而至,在山坡下翻身下馬。耶律乙辛的幾個親兵立即上前,将他擋住。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一面高聲說道:“緊急軍情。”
耶律乙辛早已聽到,在山坡上喝道:“放他上來。”
幾個親兵驗明腰牌無誤,領着探子上了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乙辛四五步遠的地方單膝跪下,高聲說道:“小人拜見大王。緊急軍情!在上遊距此處三十裏的麝香河口,出現大量叛軍旗幟與煙塵,似乎有許多人馬調動。還有四五百人馬,在河上試探。”
“知道了。”耶律乙辛點了點,道。“你下去領賞、再探。”
探子謝恩退下。耶律連達向前走了一大步,粗聲道:“大王,末将願領三千人馬前去監視敵軍。叛軍若敢渡河,叫他們在潢河裏喂魚。”
耶律乙辛陰着臉,冷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若真要主攻,如何會如此大張聲勢?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軍隻要沿河遍布烽火,敵人在何處過河,便往何處攻之,後發制人,亦無不可。上京城能守住兩日,就能讓攻城之敵腹背受敵。曆來分兵是大忌,決不可分兵。他若處處渡河,我便率大軍直搗中京,楊遵勳一直心存觀望,癡心妄想坐山觀虎鬥,不知道唇亡齒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楊楊遵勳再無不反之理。”
“大王英明。否則沿河處處設防,兵力空虛,必爲敵軍各個擊破。我軍之計,隻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幹柴木炭,還有屯集的軍資最爲緊要。若讓敵人知道所在,必将傾力來攻,大事危矣。惟須加緊守衛。”姚孝友細聲說道。
“你放心,便讓敵人知道,也輕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乙辛朗聲笑道。
便在此時,又聽到一聲:“報……”來禀報之人,卻是中軍負責巡視将領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乙辛微皺眉頭,問道:“伊撒,你來此何事?”
“報大王,沿河巡察小隊抓到三個奸細,自稱是南京的商人。稱有要事禀報大王。”
“南京的商人?”耶律乙辛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笑道:“本王便見見他們。帶他們上來。”沒多時,便有三個被捆綁的商人被帶到耶律乙辛跟前。耶律乙辛細細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們都是漢人?”
爲首一個望了耶律乙辛一眼,笑道:“大王好眼力。”
“你們叫什麽名字?”
“小人韓先國。這兩個是我的伴當。”
“做何營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貨生意。”
“哦?”耶律乙辛冷笑道:“聽說馬林水當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進入耶魯斡幕府的。後來追随耶魯斡謀反,不知爲何,卻又被蕭忽古追殺。聽說馬林水後來竟成了本王的奸細。嘿嘿……”
“小人卻不知道馬林水是何人?”
“是麽?”耶律乙辛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韓先國,韓先國隻是一臉茫然。半晌,耶律乙辛哈哈笑道:“你太沉着了。”耶律乙辛忽然把臉一沉,厲聲道:“事異于情便是僞。譬如本王現在質問你,你驚恐萬狀,自然是僞;但是過于沉着,不合乎你的身份,卻也是僞。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謊。”
“回大王,小人生性慢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卻不敢欺瞞大王。”
“你已經在欺瞞。”耶律乙辛冷冷的說道:“不過你如果和馬林水熟悉,必然不會是耶魯斡的人。馬林水爲耶魯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樞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殺。想來是知道太多機密而又讓耶魯斡不放心所緻。他最後慘死,不能不讓人寒心。你說吧,來找本王何事?”
韓先國沉聲道:“大王太看得起小人。小人确不知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着生命危險來此,是因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爺派人妄殺,家産也被充沒。因此才來和大王做一樁生意。”
耶律乙辛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報仇,可稱得上國士。爲何卻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個生意人,隻會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賣兩個消息給大王,對大王來說,一好一壞。好消息一千兩白銀,壞消息兩千兩白銀。”
“兵荒馬亂,給你白銀,你帶得走麽?”
“所以要請大王折成等價的東珠。”
耶律乙辛哈哈大笑,道:“隻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給你。”
“好。”韓先國問道:“大王是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先說壞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個姓章的和一個姓黃的宋使,已經到了大遼。眼下相信已經到了河對岸的軍營中。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來往,聽說遼宋準備重立盟約,大遼要和南朝全面通商。南朝會賣給大遼許多兵器與軍資,甚至是糧食。”
“啊?”耶律乙辛諸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若宋朝與耶律濬盟好,必然會制約夏國、高麗、甚至是楊遵勳等國内反叛勢力的蠢動。便是一般的部落與普通的官員,也會因此形成一種耶律濬統治非常穩固的印象。如此一來,耶律乙辛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樂觀了。宋朝無論賣給耶律濬多少東西都不要緊,隻要不是大張旗鼓的做。眼下看來,事情卻是正朝着耶律乙辛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
耶律乙辛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謂重立盟約之事,暫時不足爲懼。料來南朝不會如此大方,勝負未分,就急忙訂約。眼下耶魯斡尚未向天下诏告,可見既便此事是實,雙方也還在讨價還價。”衆将聽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乙辛又問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從南朝商人中得到消息,高麗國王太子和二王子國原公各統數萬大軍,打着代遼征蠻的旗号,開始向西攻擊女直部落。聽說他們會越過鴨渌江,進入東京道境内。”韓先國話音剛落,衆人皆已喜動顔色。耶律乙辛笑罵道:“這些高麗龜孫!終于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東京道境内布了許多眼線,怎的竟不如你消息靈通?”
“這也不足爲奇。高麗國有任何動靜,南朝的商人立即就會知道。小人恰巧之前認識一些南朝的商人。”
耶律乙辛擺擺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面向伊撒說道:“你給這位韓先生松綁,請他去帳中休息。晚上本王還有事要問韓先生。”說罷也不多留,揮鞭驅馬而去。衆人緊緊跟在他周圍,一齊下坡。
姚孝友驅馬緊随耶律乙辛,低聲說道:“大王,叛軍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麗在東邊搗亂。局勢更加複雜,我想他們會開始希望速戰速決。”
耶律乙辛點點頭,眼中不易覺察的閃過一絲憂色。“南朝竟然和耶魯斡盟好,難道石越竟然失勢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對我大遼虎視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斷絕,本王竟然無能爲力。今天晚上……”
一輪明月高高的挂在天空,寒風刮過,樹枝亂顫,發出凄涼的嗾嗾聲。
遼主耶律濬金帳所在,燈火通明。耶律濬帳下将官謀臣,倒有一大半聚齊。耶律濬箭傷早已愈合,此時身着黃金鑲龍铠,神采奕奕。
“朕今日白間,己與南朝使者達成盟約。自今日起,大遼與大宋,是爲盟邦,兩朝永不爲敵。盟約之内容,佑丹,你向大家說一下。”
“是,陛下。”蕭佑丹起來欠身一禮,環視衆人,朗聲道:“遼宋盟約之内容主要有五:其一,擴大互市規模。南朝商人,向南京析津府提出申請後,發給路引,即可以進入中京道、南京道、東京道、西京道所有州縣所在城鎮互市,除了兵器、馬匹須由官府批準之外,一切皆可以自由貿易。大遼從中抽收一成以下商稅。大遼商人在南朝享受同等待遇。由大名府發放路引。其二,南朝人在大遼犯法,交由南京析津府按大遼律令審理,但審判時,須有大宋官員在場。大遼人在南朝犯法,依南朝律令在大名府審理。同樣須有大遼官員在場。爲此,遼宋将互相在南京析津府與大名府設立常駐使節。其三,雙方在距邊境二百裏内超過五千人規模的駐軍調動,應當提前通知。其四,大遼取消南朝的歲币,南朝向大遼每年提供十萬貫錢‘援助’,大遼将此筆款項用于開辦學堂、圖書館。其五,南朝向大遼賣包括震天雷在内的武器,大遼用南朝指定的物資包括馬匹、鐵礦進行等價交換。”
“震天雷?!”
“震天雷?!”
“不錯,南朝決定,若我大遼需要,可以向大遼提供五百枚震天雷,條件是用五百匹公馬和五百匹母馬交換。”蕭佑丹想起此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知道南朝已經研制成功一種叫霹靂投彈的武器,但是向自己的宿敵賣震天雷,蕭佑丹本人認爲極其不可思議。他不知道,在章惇出發的前一天,趙顼親自召見,告訴他,可以給遼國震天雷。當然,這種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做了“适度”的修改,并且增加了一些可以在爆炸後發出刺激性氣味的“作料”,而且亦非顆粒火藥制成。并且,大宋朝廷最高層已經決定,在遼國拿到第一批震天雷後一個月,即向交趾和高麗出售這種武器,一枚震天雷,售價六十貫。如果可能,宋朝願意向全世界出售自己的這種武器。
“陛下,整個盟約,除了取消歲币之外,似乎過于公平了。久聞南朝皇帝與石越不是善予之輩。俗語有言: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南朝背後,必然大有陰謀。”說話的人,是北院林牙趙思茅。
“趙林牙以爲南朝背後有何陰謀?”耶律濬反問道。趙思茅的懷疑,他不是沒有。但是思前想後,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麽了不起的陰謀。連蕭佑丹也深感奇怪。擴大互市固然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在耶律濬看來,利弊難知。在目前的情況下,隻怕還能纡緩财政緊張,讓百姓多得一點好處。讨價還價之後,南朝竟然接受這樣的盟約,讓耶律濬大吃一驚。本來既便是明顯不利的盟約,他也已經準備接受——等平定叛亂之後,再找個借口撕毀便是。
“這個,臣愚鈍。但唯其如此,才顯得背後的陰謀更加可怕。”趙思茅雖然是漢人,但是忠于的卻是眼前這個将他從一縣縣令直接提撥到北院林牙的年輕皇帝。這等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
“陛下,臣以爲,不管他有什麽陰謀。隻要我大遼騎兵一日稱雄,南朝用盡心機,也是枉然。眼下如此有利的條約,焉能不答應?若他們搗鬼,待平叛之後,再教訓他們不遲。”
“或者南朝志在買馬。”
“南朝縱然有馬,騎兵也非我契丹兒郎之敵。騎兵練成,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況,即便我大遼不賣馬,南朝也能經熙河買到一些馬。楊遵勳若有震天雷交換,誰敢保證他不願意賣馬?高麗人和南朝通商,南朝也能想辦法從女直人手裏買到馬。臣以爲眼下之患,是耶律乙辛之叛匪。先除此大患,穩定後方,再圖其餘不遲。”
“此事不必再議。”耶律濬舉起手來,打斷了臣子們的對話,“朕意已決。若有陰謀,日後再圖補救未遲。高麗人趁火打劫,委實可惡。但是他們雖然讓朕要憂心東面,卻也同時讓朕不必再擔心女直的叛亂。目前須得盡快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免楊遵勳有異動。然後回師東京道,将女直與高麗人全部蕩平,以絕後患。”
“陛下不必擔心,數日之内,潢河必然凍結。我軍便可直搗上京。”
“朕意不在上京!”耶律濬眼中露出一絲冷笑。“耶律信!”
“臣在!”金帳之末閃出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着黑甲,欠身應道。
“你去挑三千精兵,偃旗息鼓,馬銜枚,至麝香河口偷渡過河,佯攻長樂縣城。”
“遵旨!”耶律信接過将令,大步退出金帳。耶律濬環視衆将,又厲聲喝道:“傳令蕭阿魯帶,命他的左軍,便在今夜渡河。敵人若有援軍救援長樂縣城,便是他阿魯帶的責任。”傳令官應聲退出。耶律濬又喝道:“中軍今晚子時,擺出準備渡河強攻之陣勢,讓叛軍一刻也不敢妄動。蕭忽古,你領五千騎兵,帶十日幹糧,在阿魯帶之後渡河,一路不得交戰,繞過長樂縣城,直取保和館。屆時必有奇兵呼應。”
蕭忽古聞言大吃一驚,保和館在長樂縣城以北五十裏,黑河邊上。這是讓他孤軍深入敵後,阻斷耶律乙辛的退路。耶律濬如此調兵,分明是想把耶律乙辛的大軍困死在黑河與潢河交彙的三角地帶。他這支孤軍,若能成功,則自然是立下不世之奇功。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這個任務,實是兇多吉少。但他是耶律濬心腹愛将,自然不敢置疑,隻得高聲應道:“臣得令!”恭身退步而出。
蕭忽古走出營帳數十步,忽聽到人喚道:“阿斯憐,請留步。”蕭忽古回頭望去,卻是蕭佑丹,連忙欠身道:“蕭大人,末将軍令在身,不敢久留。不知有何指教?”
蕭佑丹走了近來,拍拍蕭忽古的肩膀,歎道:“阿斯憐,你是契丹第一勇士。故此皇上才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但是此次前去,若隻靠勇力,隻怕你再也喝不到七金山土河的水。”
“大人放心。阿斯憐的命,沒有那麽容易取去。我絕不會讓耶律乙辛的馬喝上黑河的水。”蕭忽古一面說一面躍身上馬,跑出幾步,忽又掉轉馬頭,在馬上向蕭佑丹抱拳道:“大人,若阿斯憐果真戰死沙場,便請先生好好輔佐陛下,一定讓陛下成爲大遼最英明的君主。告辭!”說罷,也不待蕭佑丹答應,驅馬絕塵而去。
(本章完)